在人生命的歷程中,也許是傷心的經歷太多、太長,也許是傷心的程度太深、太重,這首以“傷心”為題的短歌並不專寫哪一件傷心之事,他既沒寫傷心經歷之“實”,又不寫傷心情懷之“虛”,而只寫眼下自己的景況與周圍的環境。這是一首五言古詩,全詩八句可分為上下兩層,前四句為第一層,先以三句寫自身形象。首句“咽咽”是狀寫悲吟之聲。全句寫自己“咽咽”地學習效法楚辭,詠吟著憂怨哀憤的詩句;第二句寫自己多病的身軀經不住幽冷清寂的侵襲;第三句寫自己早生華髮,年輕的軀體現出衰颯的“秋姿”。第四句“木葉啼風雨”,轉入環境景物,寫風雨中紛紛飄落的殘枝敗葉。這一句環境景物的描寫,既是對自身的悲涼境況加以烘托,也具有強化自身形象的比喻象徵意味——詩人自身的“病骨”、“秋姿”就像“風雨”中的“木葉”。同時,這句寫景又引出以下第二層身邊瑣屑景物的描繪,使詩歌從第一層向第二層自然地過渡,確乎是“一石三鳥”,言短而意深境闊。後四句是第二層。先以三個詩句寫身邊景物。眼前燈油將盡,燈焰閃著陰闃宛如鬼火的青光,飛蛾在扑打著燃焰將熄的殘光;背後,古舊的牆壁上積滿厚厚的塵灰,就在這鬼氣森森的環境中,末句寫李賀這羈旅之客一縷詩魂在幽夢中依然喃喃自語。這後四句先寫周圍景物,殘燈、落照、飛蛾、凝塵,最後以羈魂夜語的形象對周圍瑣屑景物加以點染。這點染加重了全詩陰暗、悲涼的氛圍;深化了詩人“病骨”、“秋姿”的枯寂淒傷情懷,類乎頰上添毫,倍見丰神;同時它又與詩歌首句“咽咽學楚吟”首尾相呼應、相補充,詩人那漂泊的羈魂即使在幽渺的夢幻中仍得不到解脫,依舊在咽咽楚吟。這最後一句確乎又是一石三鳥,言短而意深境闊。總觀這一首《傷心行》,全詩四十言不露一個“傷心”字樣,但在自身形象與周圍景物的相融相生之中,字字句句都明顯地外現出詩人內心那難言難述、繁久深重的傷心之意,從而也外現了震顫於詩人軀體中那顆已經傷透了的心,也表現出一位年輕且卓有才華的詩人在不合理的社會裡,生活得多么艱難、多么不幸。清人黎簡評長吉詩“於章法每不大理會,然亦有井然者,須細心尋繹始見。“(《長吉詩集評》)李賀詩確實多不大注意章法,《傷心行》這首五言古詩,雖則八句,卻絕不沿襲律詩起、承、轉、合的層次結構。但從上述對全詩的剖析來看,《傷心行》前後兩層把自身景況與周圍景物自然熨貼地交揉在一起,當屬於黎簡所謂“細心尋繹始見”其“井然”章法之作。詩人通過獨具匠心的章法布局,把傷心的主題表現得那樣濃重、那樣沉鬱、那樣深幽。李賀詩向以想像豐贍、設色瑰奇而著稱。明人許學夷評長吉詩“調婉而詞艷,然詭幻多昧於理。”(《詩源辯體》卷二十六)但《傷心行》寫自身景況與周圍環境,故而多用實筆,極少虛誕想像;多用白描,極少濃彩設色;含情含理,絕無詭幻譎妄。詩中所寫的景況都是真實的寫照,即使“羈魂夢語”也非虛擬,而是詩人現實形象的反照。至於周圍環境,無論大景小景,可能均系眼前實景,即使並非實景而是詩人藉助想像而構成的種種意象,但它卻更典型地表現了詩人所處現實境遇的淒冷、陰寂。這“實”與“朴”的特色,縮短了讀者與作者的距離,強化了藝術上“真”的感染力。全詩在實筆、白描之中,也偶或閃現出新奇造語的火花,如用“秋姿”寫自己形貌,更見其衰颯枯槁;用“凝塵”寫壁上灰土,更見壁之殘古、塵之積鑄;用“落照”借指殘燈弱焰,更見其無可挽救的衰竭。如此新奇造語增加了詩歌語言的表現力度。正是這種種情況,形成《傷心行》獨有的格調:古淡質實之中,蘊涵著李賀特有的淒傷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