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一
這首詩將一個宴飲歌舞的場面寫的繽紛絢爛,有聲有色,形神兼備,興會淋漓,並且以精湛的藝術技巧表現了詩人對人生的深切體驗。這首詩的前五句描寫一幅奇麗熏人的酒宴圖,場面絢麗斑斕,有聲有色,給讀者極強烈的感官刺激。作者似乎不遺餘力地搬出華艷詞藻、精美名物,目不暇接:“琉璃鍾”、“琥珀濃”、“真珠紅”、“烹龍炮風”、“羅幃繡幕”,作者用這樣密集的華麗字眼描繪了一場華貴豐盛的筵宴。其物象之華美,色澤之瑰麗,簡直無以復加。諸物象之間沒有動詞連線,就像一組蒙太奇鏡頭,將畫面與畫面按照內在邏輯順序一一呈現出來。杯、酒、滴酒的槽床……這些具體意象的相繼出現,給讀者酒宴進行著的意念。這種省略敘寫語言的手法,不但大大增加了形象的密度,同時也能啟迪讀者活躍的聯想,使之主動地去填補、豐富那物象之間的空白。“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四句寫宴樂的鼓點愈來愈急,連串三字句法襯得歌繁舞急,僅十二字,就將音樂歌舞之美妙寫得盡態極妍。不僅讓讀者目不暇視,甚至耳不暇接。這似乎已不是普通宴飲,而是抵死的狂歡。下面的詩句作者開始解釋這炊金饌玉,浩歌狂舞的原因。“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春光正美,太陽卻冷酷地移向地平線;青春正美,白髮卻已在悄悄滋長。曾在繁茂的桃花園中,看花瓣隨風如雨而落,那真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但每一秒的美麗,都是以死亡為代價的。何等奢侈的美麗。人們伸出手想挽留殘春,但最終留下的,只是那空蕩蕩的枝頭和指間的幾片殘紅。在這淒艷的花雨中,在這漸漸拉長的日影下,愈轉愈急的歌弦舞步是想追上時間的腳步,在時間鼓點均勻而無情的敲擊聲中,入唇的玉液瓊漿己變得苦澀。“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詩的前一部分是大段關於人間樂事瑰麗誇張的描寫:美酒佳肴,歡歌曼舞,人生之樂似乎莫過於此。但結尾筆鋒倏轉,出人意料地出現了死的意念和“墳上土”的慘澹形象,透露出一片苦澀幽怨的意緒。時光難逗留,詩人遂道,罷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既是壺中日月長,就多喝幾杯,終日酩酊吧,無知無覺也就沒有困擾了。何況哪怕好酒如劉伶,死後想喝酒亦不可得。可酒並不是真的就能令人忘憂。劉伶“一醉一石,五斗解醒”也未必真的逃避了痛苦。狂呼痛飲,及時行樂固然痛快,但是,即使秉燭夜遊,人生又有幾何,再回首已百年身,酒閒人寂之後,留下的只有深沉的孤獨和空虛之感。況且生時的輝煌更加襯托出死後的悲涼,正是前後這種極度的反差和不協調給讀者帶來極大的震撼。人間樂事極力地反襯出死的可悲,終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過來表露出生的無聊,這就是詩人內心深處所隱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無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悶。人生總難免面對差別,在差別面前,莊子喜歡否定它,以求心靈的寬慰和淡泊;作者李賀則喜歡確認它、甚至放大它,以強化主體對生命、生活的敏感和執著。他為此寧願悲憤傷感,寧願陷入感性的深淵而不願自拔。這首詩以幽遽朦朧、瑰艷淒冷的意境,生動靈澈、神奇超常的意象,構設意與境渾的美學特質,充分表達詩人身處病態社會的煩悶、壓抑、淒涼與憤激心緒,給讀者以深刻的精神啟示和審美感受。
賞析二
李賀這首詩以精湛的藝術技巧表現了詩人對人生的深切體驗。其藝術特色主要可分以下三點來談。一、多用精美名物,辭采瑰麗,且有豐富的形象暗示性,詩歌形式富於繪畫美。此詩用大量篇幅烘托及時行樂情景,作者似乎不遺餘力地搬出華艷詞藻、精美名物。前五句寫筵宴之華貴豐盛:杯是“琉璃鍾”,酒是“琥珀濃”、“真珠紅”,廚中肴饌是“烹龍炮鳳”,宴庭陳設為“羅幃繡幕”。其物象之華美,色澤之瑰麗,令人心醉,無以復加。它們分別屬於形容(“琉璃鍾”形容杯之名貴)、誇張(“烹龍炮鳳”是對廚餚珍異的誇張說法)、借喻(“琥珀濃”“真珠紅”借喻酒色)等修辭手法,對渲染宴席上歡樂沉醉氣氛效果極強。妙菜油爆的聲音氣息本難入詩,也被“玉脂泣”、“香風”等華艷詞藻詩化了。運用這么多詞藻,卻又令人不覺堆砌、累贅,只覺五彩繽紛,興會淋漓,奧妙何在?乃是因詩人懷著對人生的深深眷戀,詩中聲、色、香、味無不出自“真的神往的心”(魯迅),故詞藻能為作者所使而不覺繁複了。以下四個三字句寫宴上歌舞音樂,在遣詞造境上更加奇妙。吹笛就吹笛,偏作“吹龍笛”,形象地狀出笛聲之悠揚有如瑞龍長吟──乃非人世間的音樂;擊鼓就擊鼓,偏作“擊鼉鼓”,蓋鼉皮堅厚可蒙鼓,著一“鼉”字,則鼓聲宏亮如聞。繼而,將歌女唱歌寫作“皓齒歌”,也許受到“誰為發皓齒”(曹植)句的啟發,但效果大不同,曹詩“皓齒”只是“皓齒”,而此句“皓齒”借代佳人,又使人由形體美見歌聲美,或者說將聽覺美通轉為視覺美。將舞女起舞寫作“細腰舞”,“細腰”同樣代美人,又能具體生動顯示出舞姿的曲線美,一舉兩得。“皓齒”“細腰”各與歌唱、舞蹈特徵相關,用來均有形象暗示功用,能化陳辭為新語。僅十二字,就將音樂歌舞之美妙寫得盡態極妍。“行樂須及春”(李白),如果說前面寫的是行樂,下兩句則意味“須及春”。鑄詞造境愈出愈奇:“桃花亂落如紅雨”,這是用形象的語言說明“青春將暮”,生命沒有給人們多少歡樂的日子,須要及時行樂。在桃花之落與雨落這兩種很不相同的景象中達成聯想,從而創出紅雨亂落這樣一種比任何寫風雨送春之句更新奇、更為驚心動魄的境界,這是需要多么活躍的想像力和多么敏捷的表現力!想像與聯想活躍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正是李賀形象思維的一個最大特色。他如“黑雲壓城城欲摧”、“銀浦流雲學水聲”、“羲和敲日玻璃聲”等等例子不勝枚舉。真是“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杜牧《李長吉歌詩敘》)。由於詩人稱引精美名物,運用華艷詞藻,同時又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使詩歌具有了色彩、線條等繪畫形式美。二、筆下形象在空間內作感性顯現,一般不用敘寫語言聯絡,不作理性說明,而自成完整意境。詩中寫宴席的詩句,也許使人想到前人名句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王翰《涼州詞》),“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客中作》),“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杜甫《麗人行》),相互比較一下,能更好認識李賀的特點。它們雖然都在稱引精美名物,但李賀“不屑作經人道過語”(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序》),他不用“琥珀光”形容“蘭陵美酒”──如李白所作那樣,而用“琥珀濃”取代“美酒”一辭,自有獨到面目。更重要的區別還在於,名物與名物間,絕少“欲飲”、“盛來”、“厭飫久未下”等等敘寫語言,只是在空間內把物象一一感性呈現(即有作和理性說明)。然而,“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諸物象並不給人脫節的感覺,而自有“盛來”、“欲飲”、“厭飫”之意,即能形成一個宴樂的場面。這手法與電影“蒙太奇”(鏡頭剪輯)語言相近。電影不能靠話語敘述,而是通過一些基本視象、具體畫面、鏡頭的銜接來“造句謀篇”。雖純是感性顯現,而畫面與畫面間又有內在邏輯聯繫。如前舉詩句,杯、酒、滴酒的槽床……相繼出現,就給人酒宴進行著的意念。省略敘寫語言,不但大大增加形象的密度,同時也能啟迪讀者活躍的聯想,使之能動地去填補、豐富那物象之間的空白。三、結構奇突,有力表現了主題。此詩前一部分是大段關於人間樂事的瑰麗誇大的描寫,結尾二句猛作翻轉,出現了死的意念和“墳上土”的慘澹形象。前後似不協調而正具有機聯繫。前段以人間樂事極力反襯死的可悲,後段以終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過來表露了生的無聊,這樣,就十分生動而真實地將詩人內心深處所隱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無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悶揭示出來了。總之,這個樂極生悲、龍身蛇尾式的奇突結構,有力表現了詩歌的主題。這又表現了李賀藝術構思上不落窠臼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