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昉是約早於杜牧一個世紀,活躍在盛唐、中唐之際的畫家,善畫仕女,精描細繪,層層敷色。頭髮的鉤染、面部的暈色、衣著的裝飾,都極盡工巧之能事。相傳《簪花仕女圖》是他的手筆。杜牧此詩所詠的“屏風”上當有周昉所作的一幅仕女圖。 “屏風周昉畫纖腰”,“纖腰”二字是有特定含義的詩歌語彙,能給人特殊的詩意感受。它既是美人的同義語,又能給人以字面意義外的形象感,使得一個亭亭玉立、豐滿而輕盈的美人宛然若在。實際上,唐代繪畫雕塑中的女子,大都體型豐腴,並有周昉畫美人多肥的說法。倘把“纖腰”理解為楚宮式的細腰,固然呆相;若硬要按事實改“纖腰”作“肥腰”,那就更只能使人瞠目了。說到“畫纖腰”,尚未具體描寫,出人意外,下句卻成“歲久丹青色半銷”,—由於時間的侵蝕,屏風人物畫已非舊觀了。這似乎是令人遺憾的一筆,但作者卻因此巧妙地避開了對畫中人作正面的描繪。 “荷馬顯然有意要避免對物體美作細節的描繪,從他的詩里幾乎沒有一次偶然聽說到海倫的胳膀白,頭髮美—但是荷馬卻知道怎樣讓人體會到海倫的美。”(萊辛《拉奧孔》)杜牧這裡寫畫中人,也有類似的手段。他從畫外引入一個“鸞發女”。據《初學記》,鸞為鳳凰幼雛。“鸞發女”當是一貴家少女。從“玉窗”、“鸞發”等字,暗示出她的“嬌嬈”之態。但斜倚玉窗、拂塵觀畫的她,卻完全忘記她自個兒的“嬌嬈”,反在那裡“妒嬌嬈”(即妒嫉畫中人)。“斜倚玉窗”,是從少女出神的姿態寫畫中人產生的效果,而“妒”字進一步從少女心理上寫出那微妙的效果。它竟能叫一位妙齡嬌嬈的少女悵然自失,“還有什么比這段敘述能引起更生動的美的印象呢?凡是荷馬(此處請讀作杜牧)不能用組成部分來描寫的,他就使我們從效果上去感覺到它。詩人呵,替我把美所引起的熱愛和歡欣(按:也可是妒嫉)描寫出來,那你就把美本身描繪出來了。”(《拉奧孔》) 從美的效果來寫美,《陌上桑》就有成功的運用。然而杜牧《屏風絕句》依然有其獨創性。“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是從異性相悅的角度,寫普通人因見美人而驚訝自失;“拂塵猶自妒嬌嬈”,則從同性相“妒”的角度,寫美人見更美者而驚訝自失。二者頗異其趣,各有千秋。此外,杜牧寫的是畫中人,而畫,又是“丹青色半銷”的畫,可它居然仍有如此魅力(詩中“猶自”二字,語帶讚嘆),則周昉之畫初成時,曾給人何等新鮮愉悅的感受呢!這是一種“加倍”手法,與後來王安石“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明妃曲》)的名句機心暗合。它使讀者從想像中追尋畫的舊影,比直接顯現更雋永有味。 詩和畫有共同的藝術規律,也有各自不同的特點。一般說來,直觀形相的逼真顯現是畫之所長,詩之所短。所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窮形盡相的描寫並不見佳;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從動態寫來,便有畫所難及處;而從美的效果來寫美,更是詩之特長。《屏風絕句》寫畫而充分發揮了詩的特長,就是它藝術上的主要成功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