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十月,容若扈駕北巡塞上時,在塞外看見大雪飛揚,姿態肆揚。那是北方的雪,大朵大朵,情誼厚重,從幾萬英尺的高空直拗地投向大地,纏綿壯烈的肆意態度,縱還未知這一片世界,能不能容身,也義無返顧。真正的美景不被勉強存留,它只於內心剎那光芒交觸,完成一次深入邂逅。每每讀採桑子的下闋,我都會覺得容若還站在寒風凜冽的塞上,遙遙是萬里的黃沙,雪已落滿他的雙肩,那雙迎著雪花的眼睛,冰雪般明亮。他伸出手去,雪花飛入手心,很快被手心的溫度融化掉,成了一粒水珠。他看著那滴水,忽然明白了,雪花是矜貴冰冷的。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要沾染塵世的一星愛慕和一點點糾纏,如果承受了,就化為水來償還告別。他想到自己,這些年扈從皇帝四處出巡,身為乾清宮的侍衛,他算是最接近皇上的人了,人人稱他受恩寵,連他的父親也鬼迷心竅的跟著欣喜,認為他仕途大有可為。只有他自己始終落落寡歡,一個男人靠近另一個男人,允許你保護他,這就能算是了不得的恩遇嗎?看著是站著的,實際上始終是跪著的。官場的傾軋看多了,亦明白御前侍衛的榮銜只是御座前花瓶。皇帝只需要他做一個錦上添花盛世才俊的標本,為天下和滿族的男子們做做樣子,不需要成為一個實幹家。所有的才華派不上用場,壯志蜷曲難伸。容若漸漸漸棄絕了富貴之心,登龍之意。他不愛牡丹,卻迷戀雪花,因為他看出了雪花有自清冷矜貴不可輕言的好處。也忍不住黯然,雪花能如此乾脆而潔烈,人卻做不到,即使心上別有根芽,也必須把自己偽裝成世人接受的富貴花。唐以來世人多以牡丹海棠為富貴之花,容若卻贊雪花自有風骨,別有根芽,不同與俗世繁花。這不是故作驚人語,而實在是他心性有別於眾人,容若一生心境不減悲苦淒涼,可以說是事出有因,卻也應了那句:“情發無端”。出身富貴事顯赫卓著仕途順利相貌清俊夫妻恩愛子嗣圓滿。似乎,這個男人是上帝的寵兒,沒有什么是他不能夠得到和不滿足的。然而,周身的溫柔富貴結果卻種出一株別有根芽的“富貴花”。容若問道:“謝娘別後誰能惜?”然而,幾乎在他在塞上完成這首詠雪花的絕調的同時,他已經給出歷史答案,謝娘之後,能惜雪花的還有他——納蘭容若。這是,《飲水詞》名篇中的名篇。不但在《飲水詞》里別具一格,就是放在歷代詠物言志的佳品中,也能拔節而出。與容若詞中別的“謝娘”不同,這裡的謝娘是實指東晉才女謝道韞,引的是《世說新語-言語》中謝道韞詠柳絮的故事。據載:“謝安見雪因風而起,興起,便問子侄輩,此物何物可比之?有答之:“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搖頭不語。謝道韞對曰:“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激賞。我一直覺得,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固然是千古奇喻,可惜卻少了個人的感情在裡面。縱觀她的一生,並沒有這種飄零的情結,所以只是一時靈機忽現。好象一個人吟“月落烏啼霜滿天”時,卻沒有“江楓漁火對愁眠”的真實心遇,固然精彩,但也只能說是精彩。容若愛的是冷處偏佳,是精神的至清至潔;他取的是冷月涼音相伴下的漂泊天涯,是靈魂的自由不羈。白雪擁抱茫茫著黃沙,由碧落投身至此,做彼此最親密的接觸。天與地。瞬息無緣。人有苦,可以求天地垂憐,天地之苦,又有誰能憐惜?也許,容若看到漫天雪花飛舞,他幻覺到靈魂羽化的樣子,它們片片飛鏇起落。那一刻,他領悟自己一生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