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一
張孝祥是一位堅決主張抗金而兩度遭讒落職的愛國志士,“忠憤氣填膺”是他愛國詞作的主調,而在屢經波折、閱盡世態之後,也寫了一些寄情山水、超逸脫塵的作品。這首小令就是如此。據宋人岳珂《玉楮集》中的《三塔寺寒光亭張於湖書詞寺柱,吳毅夫名後軒》一,可知此詞是張孝祥重遊寒光亭時寫在寺柱之上的即興之作。詞本無題,後來選家揣測詞意,補加了“洞庭”、“丹陽湖”、“三塔阻風”之類的題目。其實詞中所言之“湖”,是指江蘇溧陽的三塔湖;詞中所寫的“寒光亭”,即在此湖中。起首二句,直接描述自己時隔三年舊地重遊的懷戀心境。“問訊”,省視慰問之意,表達出詞人主動前來探望的殷切心情。“湖邊”,指三塔湖畔,點明遠道而來,剛至湖岸,為下文乘船游湖作鋪墊。“春色”,形容萬紫千紅的美好春景,乃下文“東風”、“楊柳”之引筆。“重來”,說明是再次來此,表明“問訊”實是有意重訪。“又是三年”,不僅突出相別的確切時間,而且暗示其間經歷了人生的多少波折變幻;一個“又”字,內涵複雜,既包含了對時光流逝的嘆惜,對歷經坎坷的感慨,也包含了對湖邊春色的懷戀,對再次來此的欣喜。詞人酷愛自然之情,瀟灑出塵之姿,就在這質樸明快、語近情深的起句中脫穎而出,奠定了全詞飄逸清朗的基調。如果說起首兩句是從詞人有意重訪的角度而言,三四兩句則從客觀風物歡迎自己的角度下筆,描畫出上船離岸乘風過湖的情景。“東風”、“楊柳”,都緊承“春色”發展而來。東風似乎有意,輕輕吹拂,送我渡過湖波;楊柳似乎含情,微微擺動,絲絲擦著我面。詞人不說船乘風勢,人觸柳絲,而說風助船行,柳拂人面,正是注情於物的擬人寫法,從而創造出一個物我合一、通體和諧的藝術境界。詞人那種超脫塵網、得其所哉的無限快意,就這樣得到了淋漓酣暢的表現。上片以作者自己與風物的互相映襯,表達了重訪三塔湖離岸登船之際的快意感受;下片則以世路與湖亭的強烈對比,抒發了置身寒光亭時的悠然心情。“世路”二句,暗承上片“過湖”,由描述轉入議論,看似語意突兀,實是一脈相通。“世路”,指塵世的生活道路,那是一條政治腐敗、荊棘叢生的路,與眼前這東風怡人、楊柳含情的自然之路豈能相提並論。然而,詞人說是“如今已慣”,這不僅表明他已歷盡世俗道路的傾軋磨難,對權奸的打擊、社會的黑暗業已司空見慣,更暗寓著他已看透世事、唾棄塵俗的莫名悲哀和無比憂憤。因此,“此心到處悠然”,也就不僅在說自己的心境無論到哪兒總是悠閒安適,更包含著自己這顆備受折磨、無力回天的心只能隨遇而安、自尋解脫了。詞人由愛國志士而成江湖處士,無奈去到和諧美好的大自然中尋求解脫,內心悲憤難言,卻說“到處悠然”,可謂語近旨遠,沉鬱至極,與那“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辛棄疾先後同調,從而鑄成凝聚全詞主旨的警句。結尾兩句,緊承“悠然”二字宕開一筆,著力描寫來到湖中寒光亭時所見的自然美景。詞人撇開“世路”,來到寒光亭上,只見寒光亭下的湖水一碧萬頃,猶如遼闊無際的藍天;在這明麗如畫的水天之間,一群沙鷗展翅飛起,自由翱翔。這一靜一動、點面交映的畫面,充滿了蓬勃的生氣,陶醉著詞人的心胸。特別是沙鷗飛起的鏡頭,不僅使整個畫面靈動起來,更寄寓著“鷗鳥忘機”(典出《列子·黃帝》)與鷗同盟的深意。如果說上片以問訊春色和風物含情寫出了物我一體的美妙境界,那么,下片就以唾棄世路和同盟鷗鳥表露出投身自然的悠然心境。而這末尾兩句,純粹寫景,以景結情,語淡意遠,餘味不盡,詞人對於世路塵俗的鄙棄憎惡,對於返歸自然的恬適愉快,盡在言外,從而成為全詞意境曠遠、餘音繞粱的結筆。
賞析二
本詞乃作者重遊三塔寺而作,三塔寺,位於三塔湖(又名梁城湖)之畔,其旁另有寒光亭,即本詞中“寒光亭下水連天”句中的寒光亭。起句“問訊湖邊春色 ”,“問訊 ”即問候。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江東》詩 :“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問訊何如”就是問候起居。此詞問候的對象不是某人,而是“湖邊春色 ”。因為此前已經來過,重來如見故人,故爾致意問候。“湖邊春色”者,不止於下文寫到的絲絲綠柳,舉凡湖中春水,岸上春花,堤邊春草,林間春鳥,統在其中。詞人對於“湖邊”的情意如此殷切 ,“重來又是三年”一句說出了所以然。一是這樣的地方,他本來就已經很喜歡,雖只是偶然路過,也說“不妨蹤跡更遲留 ”,(《三塔寺阻雨》);如今重到,其喜悅可想而知,二是這次重來,距前次又隔三年了,幾年未到,蘊積的感情自然深厚。一般人重遊舊地時,往往也會有這樣的情感衝動。這一句句子極平常,字面也不起眼,卻是頗有意思,說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不一定能說出來的話。上兩句人還未到三塔寺,心卻已先到了。下一句“東風吹我過湖船”,這才開始出場。“過湖船”是駛過湖面的船,是過湖而抵達三塔寺了。“東風”吹送,一應“春色”;“楊柳絲絲拂面”,再應“春色”。助興東風,定知心意;拂面楊柳,似解人情,與詞人重來問訊熱切之心,互相映襯。這時也還不過是泊岸繫舟耳,已寫得如此神完氣足。則當詞人重入三塔寺以後,又將如何寫景抒情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出乎讀者的意料,過片既不承接上片描寫意脈,也全然換過了一副感情,以純理性的筆墨,吐出了自從進入官場以來,痛感世路崎嶇的一腔幽怨 。“已慣”者,是經歷過多次人生道路上浮沉曲折之後的感悟之言。詞人有志於恢復中原。支持主戰派但不贊成急功近利,要先以自治自強為根本,又諫言廣開用才之路,頗得到宋高宗的嘉許。但政府中仍是主和派掌權,他們憑私見排斥異已,詞人空有長才銳氣,未得大用,反被一再謫遷,不由得意冷心灰,產生了離開污濁的官場鬥爭,向自然界尋求寧靜的環境以解脫心中的煩惱的念頭 。“此心到處悠然”的“到處”便是這一類的去處,三塔湖也是其中一處。這樣過片兩句就與上文發生了內在的聯繫。其實,三塔湖並非詞人所到過的風景最美的地方,三塔寺也只是一座頗為破敗的寺宇。——《於湖文集 》中有一篇《重修三塔偈》,其中說 :“三塔雖在,四壁常空。仰眾佛之尤奇,念殘僧之益少。”《三塔寺阻雨》詩也說這裡是“市迥薪芻少,僧殘像教空”的。詞人愛這裡,豈不是因為它冷落衰敗的境況恰可引為同調 ,而壯闊純美的湖上風光又正契合心懷么?所謂“悠然”,正是暫脫塵囂試忘痛苦時的心境。陶淵明《飲酒》詩云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詞人“悠然”之下,又見到了什么呢?是“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詞人在三塔寺望湖所見之景多矣,有“蒼山在煙外,高浪與天通”,有“涼風撼楊柳,晴日麗荷花”,有“釣艇未歸饒夕照”(均見其有關三塔寺詩),而這裡獨拈出水天之間飛鷗一片之景 ,及作者特設之筆。蓋亦淵明“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之意。寫景之中,即寓情感,與“世路”句作反照,又寫出了此心的“悠然”。陶在“飛鳥相與還”之下續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詞人也說過:“悠然心會,妙處與君說”(《念奴嬌·過洞庭 》)詞寫到“飛起沙鷗一片”便結末,那么結束兩句的“ 真意”,我們也可於其無言處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