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晴之日,李賀隨同朋友們騎馬來到郊外遊覽。眼前山含秀氣,水泛新綠,桃花攢簇如火,柳枝搖曳似煙。詩人在悅目賞心之餘,不禁神馳物外,感慨萬端。從秀麗的山姿水態,想到它們難免發生滄海桑田的變化;從嬌艷的紅桃綠柳想到人生的短暫易逝。一者悲悼好景不長,一者慨嘆年命難久。詩歌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境遇和情懷。詩題《浩歌》本於《楚辭·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浩歌”是大聲唱歌的意思。一般說來,寫作這樣的詩宜從敘事寫景入手。但詩人不屑於蹈襲故常,偏從虛處落筆,一開始就把想像的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幻象紛呈,雄奇詭譎,卻又把滄海桑田的“意”婉曲而又鮮明地表達出來了。宋人劉辰翁評這首詩說:“從‘南風’一句便不可及,佚盪宛轉,真俠少年之度。”(引自姚佺《昌谷集註解定本》)詩人用豪放的筆觸,雄奇的景象,抒發自己淒傷的情懷,真是既“佚盪”,又“宛轉”,字裡行間充溢著一種驚世駭俗的英氣,所謂“俠少年之度”,指的就是這種非凡的氣度。三、四兩句,一寫仙界,一寫塵世。傳說王母種的桃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生實”。彭祖和巫鹹則是世間壽命最長的人。當王母的桃樹開花千遍的時候,彭祖和巫鹹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兩相比照,見出生命的短促。長壽的彭祖和巫鹹尚且不能久留人世,何況我們這些尋常之輩呢!這裡有兩個對比:一是把仙人與凡人相比,一是把凡人中的長壽者與普通人相比。前者見於字面,後者意在言外。這樣層層比照、烘托,“人生幾何”的命意更加顯豁。五至八句寫春遊時的情景,用的是反襯手法。先著力烘托春遊的盛況。“青毛”句寫馬。馬的毛色青白相同,構成錢形花紋的名叫“連錢驄”,是為名貴之馬。騎在這樣的馬上,飽覽四周的景色,真是愜意極了。初春的楊柳籠含淡淡的煙靄。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柔美,那么逗人遐想。後來大家下馬休憩,縱酒放歌,歡快之至!而當歌女手捧金杯前來殷勤勸酒的時候,詩人卻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了。他想到春光易老,自己的青春年華也將逝如流水。“神血未凝身問誰”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意緒。“神血未凝”即精神和血肉不能長期凝聚,它是生命短促的婉曲說法。“身問誰”是“身向誰”的意思。全句的大意是韶光易逝而知已難逢,自己的才能和抱負何時方能施展?等到神血兩離,生命終結,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那是多么可怕而又痛心的事啊!接著詩歌又由抑轉揚,借古諷今,指摘時弊,抒發憤世嫉俗的情懷。“丁都護”或者象王琦所說,實有其人,並且是這次郊遊宴樂的參與者(見《李長吉歌詩匯解》);或者當時有“丁都護嗜酒”的傳說,詩人藉以表達勸戒之意。“不須浪飲丁都護”,既是勸人,也是戒己,意思是不要因為自己懷才不遇就浪飲求醉,而應當面向現實,認識到世道淪落,英雄不受重用乃勢所必然,不足為怪。詩人愈是這樣自寬自慰,憤激之情就愈顯得濃烈深沉。“世上”句中“無主”的“主”,影射人主,亦即當時的皇帝,以發泄對朝政的不滿。“買絲”云云,與其說是敬慕和懷念平原君,毋寧說是抨擊昏庸無道、埋沒人才的當權者。表面寫“愛”,實際寫“恨”,恨自己沒有機會施展才能和抱負,以致虛擲了黃金般的青春年華。結束四句的內容與前面各個部分都有聯繫,具有一定的概括性。“玉蟾蜍”是古代的一種漏壺。銅壺滴漏,聲音幽細,用“咽”字來表現它,十分準確。另外,詩人感時傷遇,悲抑萬端,這種內在的思想感情也藉助“咽”字曲曲傳出,更是傳神。“衛娘”原指衛後。傳說她發多而美,深得漢武帝的寵愛。這裡的“衛娘”代指妙齡女子,或即侑酒歌女。全句的意思是:別看她現在黑髮如雲,美不可言,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滿頭黑髮會漸漸變白變少,直至無法梳理。它通過具體的形象,揭示了“紅顏易老”的無情規律。末二句急轉直下,表示要及時行樂。“羞見秋眉換新綠”有兩層意思:一是不要辜負眼前這位侑酒歌女的深情厚意;二是不願讓自己的青春年華白白流逝。既然世上沒有象平原君那樣識才愛士的賢哲,又何必作建功立業的非非之想。如今面對歌女、美酒、寶馬、嬌春,就縱情開懷暢飲吧。一個年方二十的男兒,正值風華正茂之時,怎能這般侷促偃蹇!很顯然,這種及時行樂的思想,是從憤世嫉俗的感情派生出來的,是對黑暗現實發出的悲憤控訴。這首暢敘胸臆的詩篇,造語奇,造境也奇,使人感到耳目一新。詩人騎馬踏青,面對大好的春光,本應產生舒適歡暢的感受。但偏偏就在此時,一種與外界景物格格不入的憂傷情緒象雲霧般在心頭冉冉升起。這種把歡樂和哀怨、明麗和幽冷等等矛盾著的因素糅合起來的現象,在李賀的詩歌里是屢見不鮮的,它使詩歌更具有神奇的魅力。此詩在結構上完全擺脫了由物起興、以事牽情的程式。它先寫“興”,寫由景物引起的神奇幻象。接著寫春遊,色彩穠艷,氣韻沉酣,與前面的幻覺境界迥然不同,但又是產生那種幻覺的物質基礎。詩人故意顛倒它們的先後次序,造成悲抑的氣氛和起落的形勢。後面從“神血”句起都是抒發身世之悲的筆墨。它們與開頭相適應,有力地表達了悲憤的情懷。全詩活而不亂,粘而不滯,行文的迴環曲折與感情的起落變化相適應,迷離渾化,達到了藝術上完美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