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一
這首小情趣盎然,詩人以淡逸清和的筆墨構畫出一幅令人迷醉的山水晨景,並從中透露了他深沉熱烈的內心世界。這首詩取題漁翁,漁翁是貫串全詩首尾的核心形象。但是,詩人並非孤立地為漁翁畫像,作品的意趣也不唯落在漁翁的形象之上。完整地看,構成詩篇全境的,除了辛勞不息的漁翁以外,還有漁翁置身於其中的山水天地,這兩者在詩中留下了按各自的規律特點而發展變幻的形跡。但同時,詩人又把兩者渾然融化,漁翁和自然景象結成不可分割的一體,共同顯示著生活的節奏和內在的機趣。由夜而晨,是人類活動最豐富的時刻,是萬物復甦、生機勃勃的時刻,本詩即以此為景色發展的線索。因此,漁翁不斷變換的舉止行動和自然景色的無窮變幻便有了共同的時間依據,取得極為和諧的統一。全詩共六句,按時間順序,分三個層次。“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這是從夜到拂曉的景象。漁翁是這兩句中最引人注目的形象,他夜宿山邊,晨起汲水燃竹,以忙碌的身影形象地顯示著時間的流轉。伴隨著漁翁的活動,詩人的筆觸又自然而然地延及西岩、清湘、楚竹,西岩即永州西山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一文中曾極言探得西山的歡悅,並描述了西山的高峻:居於西山之巔,“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而流經山下的湘水“至清,雖深五六丈,見底”(《湘中記》,見《太平御覽》卷六十五)。詩中的“清”字正顯示了湘水的這一特點。再加以永州一帶(今湖南零陵等地)盛產湘竹,於是,山、水、竹這些仿佛不經意地出現在詩句中的零星物象,卻分明在讀者腦海中構成了清新而完整的畫面:輕紗般的薄霧籠罩著高山、流水、湘竹…司空圖在《詩品》中有言:“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正可概括此詩首二句的藝術表現特點。這兩句既設制了一個秀麗悅目的空間畫面,又以夜幕初啟、晨曦微露這樣流動的時間感引出了下面對日出的描述,可以說在時空兩方面奠定了全詩活躍而又清逸的基調。“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這是最見詩人功力的妙句,也是全詩的精華所在,若從內容上給予整理,這兩句描寫的是以下情景:一方面是自然景色:煙銷日出,山水頓綠;一方面是漁翁的行蹤:漁船離岸而行,空間傳來一聲櫓響。然而,詩人沒有遵循這樣的生活邏輯來組織詩句,卻從自我感受出發,交錯展現兩種景象,更清晰地表現了發生於自然界的微妙變異。前一句中“煙銷日出”和“不見人”,一是清晨常見之景,一是不知漁船何時悄然離去的突發意識,兩者本無必然的聯繫,但如今同集一句,卻喚起了人們的想像力:仿佛在日出的一剎那,天色暗而忽明,萬物從朦朧中忽而顯豁,這才使人猛然發覺漁船已無蹤影。“不見人”這一驟生的感受成為一個標誌,劃開了日出前後的界限,真實生活中的日出過程得到藝術的強化,以一種誇張的節奏出現在讀者眼前。緊接著的“欸乃一聲”和“山水綠”更使耳中所聞之聲與目中所見之景發生了奇特的依存關係。清晨,山水隨著天色的變化,色彩由黯而明,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但在詩中,隨著劃破靜空的一下聲響,萬象皆綠,這一“綠”字不僅呈現出色彩的功能,而且給人一種動態感。這不禁使人想起王安石的著名詩句:“春風又綠江南岸”,王安石借春風的飄拂賦“綠”字以動態,而柳宗元則借聲響的驟起,不僅賦之以動態,而且賦以頃刻轉換的疾速感,生動地顯現了日出的景象,令人更覺神奇。德國啟蒙運動時期的文藝理論家萊辛在指出詩與畫的區別時曾說:“一切物體不僅在空間中存在,而且也在時間中存在。物體也持續,在它的持續期內的每一頃刻都可以現出不同的樣子,並且和其它事物發生不同的關係。……詩在它的持續性的摹仿里,也只能運用物體的某一個屬性,而所選擇的就應該是,從詩要運用它那個觀點去看,能夠引起該物體的最生動的感性形象的那個屬性。”(《拉奧孔》)柳宗元沒有靜止地去表現日出的壯麗輝煌,或去描摹日出後的光明世界,他正是充分發揮語言藝術的特長,抓住最有活力,最富生氣的日出瞬間,把生活中常見的自然景象表現得比真實更為美好,給人以強大的感染力。蘇東坡論此詩道:“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冷齋詩話》)這是恰如其分的評語。“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日出以後,畫面更為開闊。此時漁船已進入中流,而回首騁目,只見山巔上正浮動著片片白雲,好似無心無慮地前後相逐,詩境極是悠逸恬淡。對這一結尾蘇東坡認為“雖不必亦可”,因而還引起一場爭論,一時間,宋嚴羽劉辰翁,明胡應麟王世貞,清王士禛沈德潛等人各呈己見,眾說紛紜,但是他們的爭論都局限在藝術趣味上,卻沒有深入體會柳宗元作此詩的處境和心情。柳宗元在詩文中,曾多次言及他被貶後沉重壓抑的心緒,在《與楊誨之第二書》中,他寫道:“至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理想抱負和冷酷的現實產生了尖銳的矛盾,在極度悲憤的情況下,他“但當把鋤荷鍤,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隟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雲,以此為適。”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柳宗元表露得更明白:“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其隟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可見他並非以一顆平靜恬淡的心徜徉于山水之間,而是強求寬解,以圖尋得慰藉。但是,正如他在《游朝陽岩遂登西亭二十韻》中所嘆的那樣:“謫棄非隱滄,登陟非遠郊”,事實上,他並沒有獲得真正的解脫,有時候,他因一山一水的遭遇而想及自己的不幸,於是不勝悵惘感慨,有時候他在登陟跋涉中意有所感,情不自禁地顯露出不平和抗爭,正因為如此,他更強烈地希求擺脫這種精神的壓抑。所以,與其說《漁翁》以充滿奇趣的景色表現出淡逸的情調,不如說更袒露了隱於其後的一顆火熱不安的心。這是熱烈的嚮往,是急切的追求,詩中顯示的自由安適的生活情趣對於處在禁錮狀態的詩人來說,實在是太珍貴太美好了。於是,在寫下日出奇句之後,詩人不欲甘休,以更顯露地一吐自己的心愿為快,化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雲無心以出岫”的句子,宕開詩境,作了這樣的收尾。只有真正體會柳宗元的現實處境,才能理解他結句的用心。詩人自始至終表現漁翁和大自然的相契之情,不僅出於藝術表現的需要,同樣體現著他對自由人生的渴求。這也說明,要深入領會一篇作品的藝術風格,常常離不開對作者思想感情的準確把握。
賞析二
這首詩是一幅飄逸的風情畫,充滿色彩和動感,引起讀者心靈的共鳴和無限的遐想。這首七古與柳宗元的另一首五絕《江雪》,都是描寫漁翁的。漁翁的形象都體現著詩人嚮往的理想人格,而藝術上各具特色:《江雪》中的蓑笠翁在孤傲中映著寒光,而這裡的漁翁卻於高逸中透著淒清。 “漁翁夜傍西岩宿 ,曉汲清湘燃楚竹 。”西岩,即永州城外的西山。柳宗元於順宗永貞元年(805 )被貶為永州司馬,曾遍游這一帶山水,先後寫了被譽為“千古絕唱”的《永州八記 》,借山水以寫幽懷。我們將這首詩與《永州八記》放在一起參讀,讓這一作品群所展示的山水美與人格美相互映照,會更容易看清詩人在這個時期的孤清高潔的情懷,而他筆下的山水人物都打上了詩人這種審美情趣的印記。柳宗元在青山綠水間為什么特別注目於漁翁的形象?他是否想起了一千多年前屈原被放逐到瀟湘之間,在江畔與漁父對話的情景?是否屈原那“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高潔的悲劇形象觸發了詩人的情思?以柳宗元的謙卑自放的性格,決不會自比為先賢屈原,但我們從漁翁的生活情趣中隱約看見了詩人的影子。這位漁翁的居處是“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始得西山宴遊記》)的西山,飲的是“清瑩秀澈”的瀟湘水,連燒水做飯的竹子都是浸過娥皇女英之淚的班竹。何等高潔而富有詩意的生活情趣!這個漁翁不象是一位高人逸士嗎?時間由“夜”而“曉”,畫面由幽暗轉為明麗,再加上“清湘”、“楚竹”的輕靈詩筆點染,更令讀者悠然而神往。“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晨炊既畢,風煙俱淨,朝暉照亮了山巒,這位漁翁也該駕著他那一葉扁舟出現了吧?然而卻不見其人,正當你凝眸遠望時,忽然一聲欸乃搖櫓的歡快漁歌自山間傳來,你禁不住心頭喜悅,正準備一睹仙顏,那歌聲卻又飄然遠去,消溶於滿目綠色之中了。人呢?終於可望而不可及 —— 這望也只不過是想望,原來前面的“夜宿”、“曉汲”云云,都是打聽來的關於這位高人的傳說而已。然而多么奇妙,隱約卻又真切,“欸乃一聲山水綠 ”,當你從想望中醒來,再看眼前景色時,似乎山更青了,水也更綠了,好像這山水之美恰是剛才那“欸乃一聲”從仙境召喚降落到人間來的。難怪宋代大詩人蘇東坡嘆為“奇趣”,這實在是一種飄逸超然得帶點神秘味道的審美境界。尋訪而不得見,你也許有點兒悵惘,只好泛舟而下 。然而當你駐舟中流 ,回望漁翁居住的山巔時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漁翁——簡直就是一位仙翁,居處如在天際,縹緲虛無,超然於塵世之上。你看,“古今隱逸之宗”陶淵明所嚮往的“雲無心以出岫”(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悠然境界又在這兒的“岩上”出現了。應該說,柳宗元筆下的這個漁翁形象,並非中唐時期漁民生活的現實反映,而是詩人自己的志趣的客體化。這個形象是高潔的,悠然自得的,同時又是虛無縹緲的;其背後還浮動著屈原和陶淵明的影子。這樣,讀者從詩人苦心孤詣的構思里,又可窺見一層淒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