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曲》是一首長,共七十八句,五百四十九字。分六大段,前五段敘事,後一段議論。布局謀篇是本詩的精華之處,古典敘事詩的情節結構,都是依故事的自然順序展開的。本詩則把敘事順序也作為藝術構思的手段之一,運用倒述、追敘、插敘等手法,安排情節結構,通過這些精心的安排,使主題更加引人注目,而故事變化曲折,情節跌宕起伏。並且運用頂針格,以前後詞句相同相似或者相關之聯繫,使情節的時空大轉換平滑接轉,而不顯得過於突兀。前八句是第一段,該段是布局謀篇最成功之處。首先開篇不凡,先聲奪人。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鼎湖,即荊山,是傳說中軒轅黃帝鑄鼎升天處(《史記·封禪書》:“ 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這裡代指崇禎皇帝。玉關,原指位於今甘肅省敦煌市的玉門關,這裡代指山海關。出語就點出甲申年驚天動地的兩件大事,崇禎之死和清兵入關。重大歷史事件對人有一種自然吸引力,激發讀者的興趣。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此聯對仗工整,對比強烈,反差巨大,譏諷入骨。“六軍”統指明朝的軍隊,“慟哭六軍”和“衝冠一怒”人數雖眾寡不同,情緒倒很相似,但是“縞素”與“紅顏”不僅在色彩上形成強烈對比,意義上也極為不同。“縞素”是沉痛的,如果從順治八年乃至以後的歷史角度看,“縞素”象徵著對明王朝覆亡的哀痛,象徵著對漢民族沉淪的哀痛,而“紅顏”則明確無誤地指向極端的個人私慾。片言居要,一語中的,使吳三桂的漢奸嘴臉極為醜惡,真是大快人心。誠然,作者並未提到滿清,但是,山海關之戰就是清兵入關,這一歷史事件的意義並不因作者的忌諱而有所改變。接下來模擬吳三桂的口吻加以辯解,效果是越抹越黑,實為暗諷。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哭罷君親再相見”,似乎吳三桂出於忠於明室,才與李自成不共戴天,好一副正人君子面孔。其實吳先降的正是李自成。甲申年三月,吳三桂投降李自成,將山海關防務交由李自成派來的唐通接管,率領部下前往北京,“朝見新主”,這是吳三桂在永平府(府治河北省盧龍縣)張貼的告示中說的。當吳三桂行至河北玉田縣,突然獲悉其父被捕和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掠走,尤其是後者促使他改變主意,“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見人耶!”於是立刻返程殺回山海關,並覆信吳襄,聲稱“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可見吳三桂是雙料叛臣加逆子,作者卻安排他去哭君、親,煞是好看。也有人否定紅顏對吳三桂決策的意義,總覺得紅顏的分量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比起來似乎太輕了。可惜歷史並不永遠都在追求重大價值的平衡。歷史是不可改變的,但不等於歷史總是必然的,重大歷史事件在演成結局之前,隱含著多種可能性,歷史只能實現一種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也是偶然的。否則,人就失去了任何主動性和創造性,包括惡的主動性,這就是吳三桂必須為沉痛的歷史結局負責的原因。“衝冠一怒為紅顏”在人類歷史上也並非絕無僅有,吳王夫差與西施的故事與此也有相似性,本詩多處用以比擬。尤其是本詩創作時,滿清的兇殘使漢民族經歷了空前的浩劫,吳三桂為虎作倀,罪責難逃。這一段寫吳三桂在山海關大戰中戰勝歸來,文筆雄渾,場面壯闊,有開篇不凡、先聲奪人和片言居要、一語中的優點。但是僅此兩點,還不能稱之為謀篇成功,因為這是圓圓曲,此段卻大談吳三桂,如果與主題沒有重大聯繫,似有離題之嫌。梅村謀篇之妙,往往出人意料。此段的創作意圖在於以戰喻美,曲線歸宗,這是其謀篇的第三個成功之處,也是最重要的成功之處。以美的影響表現美,是常見的藝術手法。以戰爭來表現美,卻是少見的。圓圓曲所以要在篇首大談山海關之戰,看似離題,其實是為了塑照渲染陳圓圓的美麗。除此段外,全詩描寫陳圓圓容貌的,就只有“宮娥擁入君王起”一句,這句的直接目的還是要聯繫西施故事。顯然作者自認為對這一必不可少的任務已經有所交代了。首段的效果是非常顯著的。試看,為了一個陳圓圓,十幾萬漢子拚死搏殺,其人之美,就只能想像了。山海關之戰,的確與爭奪陳圓圓有重大關係。吳三桂殺回山海關後,李自成放了吳襄,如果放了陳圓圓,山海關大戰或可避免。但李沒有這樣做,這就等於宣告,對於陳圓圓李軍是志在必得,兩家就打了起來。平心而論,吳三桂在此戰中的責任不是最大的,設若日後他目睹滿清獸行,能幡然悔悟,及時反正,人們還可以原諒他,可他為了榮華富貴,不遺餘力撲殺抗清勢力,直到兔死狗烹,才亮出反清旗號,已經太遲了。李軍搶了陳圓圓,逼反吳三桂,且不願歸還,固然是重大錯誤,但其最大錯誤還是沒有估計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追贓助餉等屬政略性錯誤,需要較長時間才見效果,而軍事變在須臾。李自成主力部隊分布陝西、湖廣、河南等地,在北京的軍隊不多,與清軍相比不占優勢。只有聯合吳三桂的關寧鐵騎,防禦滿清才能萬無一失。李自成調吳三桂南下,派降將唐通率八千兵馬防守山海關,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假如李軍能想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絕無此舉,甚至也不敢搶奪陳圓圓了。李自成的舉措實際上是把滿清當成友軍對待,此事如果只是李自成一相情願,那就太不可思議了。據顧誠《南明史》載:甲申年正月,多爾袞聽說李自成已經占領陝西,便在正月二十七日派使者往陝北同大順軍聯絡,信中說:“大清國皇帝致書於西據明地之諸帥,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謀同力,並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何如耳。惟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願也。”至於此後李滿關係如何,由於滿清善於篡改歷史,已無稽可考了。不過,李軍直到滿兵殺進己陣,才確信其為敵人。九至四十二句是第二段,敘述陳圓圓歸吳三桂的過程。這一過程很長,一波三折,極具戲劇性。根據情節的變化,可分為四小段。九至十二句是第一小段,寫吳陳初次相見。上面提到的首段,其後半部分除文意之外,還承擔著建構情節結構的任務,要與後文巧妙地銜接。“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句很好地達成了這一目的。它借吳三桂之口說出,按照情節發展的自然順序,順勢推出吳陳相見的懸念,使讀者急於知曉相見的場面。可是,詩人並沒有順著自然時序敘述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與之重逢的情景,而是顛倒時序,描寫吳、陳二人的初次相見。這一情節變化時空差距巨大,轉換極為突然。使詩文敘事結構呈大開大闔、突兀跳蕩之勢,極大地加強了可讀性。這一轉換的相接處,第八句的末二字與第九句的首二字全同,都是“相見”,這種手法稱“頂針格”。具有平緩時序逆轉的突兀感和使音節圓轉順暢的功用。《圓圓曲》多處運用了“頂針格”,以此處最為吃緊。這一轉換,也使全詩的敘述,從吳三桂這條副線轉入主線,即陳圓圓事跡的敘述。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田竇”即西漢著名外戚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這裡代指當時的外戚,田貴妃之父田宏遇。此時主角還是吳三桂,他在田家觀看歌舞。後兩句點出第一主角陳圓圓,這位田家歌妓被許配給吳三桂。兩人初次見面,就納之為妾,可謂迫不及待矣。引出陳圓圓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介紹陳的身世和遭遇了。第十三至十八句再進一步倒敘,轉入了對陳圓圓身世經歷的描述,是第二小段。先交代她原來的身份。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詩中說圓圓是其小名,“浣花里”,暗示其名伎身份,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薛濤傳》:“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居浣花里”。陸次雲《圓圓傳》稱其“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還填得一手好詞,有《舞余詞》,已失傳。《眾香詞》傳詞三首,一首《有所思》:“自笑愁多歡少,痴了。底事倩傳杯,酒一巡時觴九回。推不開,推不開。”寫得自然清麗,柔弱多愁,委婉道出對命運無奈的慨嘆。“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一聯以西施喻陳圓圓,明喻圓圓之美,暗譏三桂有如夫差那樣好色荒政,夫差一見西施就坐不住了,三桂則更進一步,納妾,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採蓮人”用西施故事李白《子夜吳歌·夏歌》:“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橫塘”,在蘇州市西南。這兩句以“採蓮人”、“橫塘水”點染女主角身份清純、居處優雅,命運還算不差,以與下文對比,並構成“頂針格”引出下文。第十九至三十四句是第三小段,接著敘述陳被貴戚搶到北京,淪落為侯門歌伎,又變成吳三桂之妾。“橫塘雙漿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風雲突變,那段平靜優雅的日子突起波瀾。此聯因果倒裝,使人產生懸念,而留給讀者的印象更加深刻。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座客。座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這裡是陳圓圓生活經歷的一大轉折,可謂紅顏薄命。明末江南名伎在婚配上有很大的自主權,與陳名氣相當的,大都嫁與著名文人,惟獨陳圓圓被搶,身不由主,豈非命運弄人?“熏天”兩句寫田家勢力很大,把陳圓圓送入宮廷,但後宮也仗勢欺人,陳圓圓雖然聲色甲天下,卻沒人愛惜。“熏天”,《呂氏春秋·離謂》有“毀譽成黨,眾口熏天”,形容惡勢力很大。“奪歸”四句寫陳圓圓淪落為田家歌伎的悲慘地位。“永巷”,皇宮中的長巷,漢朝是幽禁失勢或失寵妃嬪的地方,《史記·呂太后本紀》:“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明清時也是未分配到各宮去的宮女的集中居住處。“良家”指田家。“飛觴”形容喝酒作樂。“傾”,傾倒,指座客為陳圓圓聲色所傾倒。陳圓圓又從宮中被奪至田家,成為供人取樂的歌伎,內心痛苦無處訴說。此處作者為了渲染悲傷氣氛,有意淡化入宮事件,寫得很簡略,而外戚氣焰寫得很囂張。因而使陳圓圓進宮細節說法不一,一說是田宏遇購得,獻於宮中。一說是周后之父周奎購得,獻於宮中。還有一說是周獻於宮廷,宮廷又送給了田。由於此事與故事主線關係不大,茲從省略。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峰迴路轉,座客中出現了吳三桂這么個情種,一眼就看中了陳圓圓。“揀取花枝屢回顧”是詩人形容吳三桂愛情動作表現的唯一詩句,一副色咪咪的樣子。“揀”字很微妙,唐杜秋娘《金縷衣》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以折取花枝代指情愛,這裡代折以揀,一字之差,褒貶立變。“通侯”本漢代爵位名,後用作武官美稱。一介武夫,不能托微波以通辭,只好揀取花枝,頻頻偷窺。“嬌鳥”指陳圓圓,“銀河”,用牛郎織女故事。吳想儘早把陳接回家中,成其好事。只恨軍令再三催促,才與陳圓圓相約而別。第三十五至四十二句是第四小段。寫陳又被闖軍掠奪的經歷。“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相約”句是頂針格,“蟻賊”指李自成的軍隊,“長安”指北京。“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這句寫得細膩、雅致。從“蟻賊滿長安”來看,這裡必是明火執仗的場面,詩句卻如此纖麗、文雅,可見運思之巧。“樓頭柳”化用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強調思婦的貞潔,“天邊粉絮”,滿天遊蕩的楊花柳絮,意指輕浮。“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闌。”“綠珠”,晉石崇愛姬,權臣孫秀仗勢劫奪,不從,墜樓而亡杜牧《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記其事,這裡指陳。絳樹,魏文帝曹丕寵妃,詩文也指圓圓。此聯對仗看似工整,實為重複。可能是詩人為了加重事態的嚴重性和緊迫感。“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好句。“若非”二字用的巧,引導人的思緒輕輕一轉,回到首段情節,乾淨利落的結束了這段長篇倒述,與上文銜接的密合無間,此句與“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相呼應,“衝冠一怒”終成“正果”。“全師”與“匹馬”的巨大反差,把吳三桂的自私行為深刻地印入讀者的腦海。那揀取花枝的“壯士”,令人噴飯。此聯不僅詞句引人入勝,更妙的是它在全詩中所處的位置,和對整體情節結構發揮的作用,堪稱結構關鍵句。“若非”一聯還省略了闖軍搶奪的情節,這一省略很重要。因為“遍索”“強呼”已經把悲情推到極處,續寫下去很可能畫蛇添足,抵消詩文感染力。雖然這裡好象看點特多,可是作者卻斷然裁去,細微之處體現了詩人的價值觀和不媚俗從眾的藝術良心。但這樣一來,也使人對史實有所誤會。如陸次雲《圓圓傳》說是李自成搶了陳圓圓,其實是劉宗敏。全祖望所記當日與圓圓同被宗敏掠去的名伎楊宛的敘述,“據楊宛敘言,與沅同見繫於劉宗敏,既而沅為宗敏所攜去,不知所往。”。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異說頗多。據況周頤《陳圓圓事輯》載被闖軍俘虜的明朝內監王永章的《甲申日記》所記:“四月初九日,闖下偽詔親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漢王、吳陳氏、吳氏、吳氏、吳李氏、偽後嬪妃皆從行。吳陳氏即圓圓,兩吳氏皆三桂妹也。念五日戰於一片石,闖大敗,退入關。太子與圓圓遂皆至三桂軍中。” 從這聯詩文的口氣看,吳三桂是一戰而勝,奪得佳人。目睹者的記述與詩文語氣非常吻合。到這裡,詩人把女主角的身世、遭遇及吳陳關係等故事主要情節一一鋪述,這才重新回到詩歌開頭的情節上來,續寫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戰場重逢以及她隨軍至漢中。這已是全詩敘事的尾聲了。第四十三句至五十句是第三段。寫陳圓圓的幸福生活。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吳陳重逢,“雲鬟不整”、“驚魂初定”,痕跡猶存。“蠟炬迎來”,相傳魏文帝迎娶薛靈芸,燃蠟燭數十里,《太平廣記》記其事。場面不可謂不大。“專征”即自專征伐,諸侯有大功者可自己決定征伐,不須奉天子之命。《清史稿·世祖本紀二》八年九月,壬午,命平西王吳三桂征四川。“簫鼓”,高級官員的儀仗樂隊,也借指吳的軍隊。“秦川”兼指陝西四川。“金牛道”,古蜀道的主幹線,又名石牛道。相傳秦惠王將糞金的石牛贈送給蜀王,蜀遣五丁引金牛成道,名為金牛道。“斜谷”,在陝西眉縣,“散關”,在陝西寶雞市。這段如單獨來看,或可理解為抨擊吳驕奢淫靡,但聯繫後兩段,就只能理解為陳圓圓時來運轉,過上了榮華富貴的生活。到這裡故事的主要部分全部敘述完畢,似乎本詩可以結束了。不料詩人又安排了兩段插敘,一段寫教曲技師和女伴的感慨。傳來訊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這八句是第四段。從豪家強載到專征四川已是整整十年,訊息傳到江南蘇州,“教曲技師”得知她還在人世,甚感欣慰,“浣紗女伴”實指當年名氣相當的蘇州名伎,憶及同行舊事。陳寅恪以為“浣紗女伴”獨指卞賽,但玉京道人挾故國之悲,憤然入道,自不會艷羨別人夫婿做建州侯王,恐仍以泛指為是。“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這聯寫得好,銜泥燕子,飛上枝頭,不僅地位提高了,形象也變了,成了鳳凰。雙層設喻,生動貼切,語意雙關,如今流傳極廣,使用頻繁,已為成語。“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這聯不好,酸溜溜的。第五段插敘寫陳圓圓自己的感受,是第五十九至六十四句。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俗話說,大有大的難處。名聲大,反而成了貴戚名豪的獵取目標,陳圓圓就隨著你爭我奪漂泊來去。連城的身價,帶給她的卻是無限的憂愁和痛苦。“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此聯哲理盎然,語趣橫生,耐人尋味。珍珠與憂愁相連,禍福相依,珠愁概使斛量,用詞尖新別致;腰肢細與衣帶漸寬同意,而暗添美感。其中“一斛珠”用唐玄宗送梅妃一斛西域珍珠故事。“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斯言差矣,狂風颺落花何錯之有。與如此下作之人栓在一起,何談春色。四、五兩段為陳圓圓故事安裝了一個豪華圓滿的結局,但是這兩段不僅與前文的基調完全相反,而且也與後一段的調子完全不同,就象游離在全曲之外的孤章殘段。兩段的寫法也很特殊,都是最後一聯才使意義確定下來,如果改動這兩聯,意義便完全不同了。由此推知作者想藉此增添風月濃度,以沖淡全詩的政治色彩。作者對吳三桂全無好感,對滿清政權顧忌重重。最後一段,模仿史家紀傳體,有論有贊。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詩人申說己論,先寫一段典故,借古諷今。“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用三國故事。《三國志·吳書九》裴松之註:瑜之破魏軍也,曹公曰:“孤不羞走。”後書與權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周瑜之名,得於赤壁一戰,本於傾國傾城無關。但文人墨客常把漂亮的小喬拉來作陪。杜牧《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也說:“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漂亮的小喬,確使周瑜增色不少吳偉業不似兩位那么浪漫,周郎一事純屬借用,意在挖苦吳三桂為爭奪傾國傾城的陳圓圓,背負了千載罪名。沉重的罪名說成“重名”,不僅平添了語趣,也加重了譏刺的語氣。“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前兩句直陳己見,“大計”實在是事關民族興亡的抉擇,豈能讓色慾做主,何況是民族存亡關頭,無奈吳三桂在這關鍵時刻被性慾牽著走了。“多情”用得妙,與“無奈”配合,看似風月情濃,卻是針砭痛切。或以為“英雄無奈是多情”,乃是稱讚吳三桂愛情至上的情聖精神,此論不當。為成全自己的情聖情結,就可以糟蹋自己的民族、作踐自己的民族嗎,就可以置數百萬同胞的性命於不顧嗎?為了不致誤解,詩人在後一聯又從另一側面對“多情”加以注釋。“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這聯與“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都是對吳三桂選擇的評價,“慟哭”句從國家民族的視角出發,此聯則從吳的家庭親人落筆。詩人沉痛地寫出吳老總兵全家的累累白骨,山海關戰後吳襄及一家三十四口被殺,與吳三桂爭奪紅妝相對應,白骨與紅妝的對仗,以視覺的強列反差,和情感的強烈反差,從另一個側面鞭撻了吳三桂卑劣情慾作出的抉擇。“照汗青”三字有文章,因山海關一戰,陳圓圓名聲大振,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但是光照汗青,還遠遠不夠。顯然這個“照”字是留給吳三桂的。最後八句是贊,詩人抒發感慨,但是即便純是個人感慨,也還惦記著吳三桂。君不見,館娃宮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涼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館娃宮”,吳王夫差為西施所建。“香徑”:采香徑,相傳吳王種花處,今名箭徑,在蘇州香山。“屧廊”,即響屧廊,屧是空心木底鞋。響屧廊,以梓板鋪地,西施著屧行於上,步步皆音。詩人感慨吳王夫差寵愛西施的種種豪華設施,都已塵封湮滅。不用說是瞄著吳三桂爭奪紅顏來的。顯然也不僅僅是感慨盛衰無常的泛泛之嘆。吳王夫差是被殺而亡的,這就暗示著吳三桂也不得好死。可見詩人對吳三桂的痛恨有多深。“館娃宮”、“采香徑”、“響屧廊”與“金牛車乘”、“斜谷畫樓”、“散關妝鏡”可資對照,亦見詩人確有抨擊吳驕奢淫靡之意。四、五兩段的用意恐在詩外。“換羽移宮萬里愁”,“換羽移宮”是說曲調變換,但“萬里愁”與曲調變換難以接續,此句應另有寄託。是以“換羽移宮”影射改朝換代,為此,天下一片愁怨,而吳三桂賣身投靠,得益良多,官高舞侈,其樂融融。“古梁州”,指陝西漢中,吳三桂於順治五年從錦州移鎮漢中,至順治八年一直駐紮此地。“為君別唱吳宮曲”,詩人對吳三桂說:那些珠歌翠舞你恐怕聽膩了,我為你唱一支新鮮的詠嘆吳宮的曲子《圓圓曲》。“漢水東南日夜流”,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這裡東南流反其詞而用其意,更加確定的斷言:你的功名富貴是不會長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