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今縱未能遽爭中原,宜進都金陵,因江、淮、蜀、漢、閩、廣之資,以圖恢復。”帝不聽,去了杭州。紹興六年(1136)七月,張浚上奏曰:“東南形勝莫重於建康(即金陵),實為中興根本,且使人主居此,北望中原,常懷憤惕,不敢暇逸。而臨安(即杭州)僻在一隅,內則易生玩肆,外則不足以號召遠近,系中原之心。請臨建康,撫三軍,以圖恢復。”這一回因形勢好轉,即於次年移蹕金陵。但八年回杭州。張守諫曰:“建康自六朝為帝王都,氣象雄偉,且據都會以經理中原,依險阻以捍禦強敵。陛下席未及暖,今又巡幸,百司六軍有勤動之苦,民力邦用有煩費之憂。願少安於此,以系中原民心。”然而高宗正一心與金人議和不以收復北方失地為大業,執意定都杭州。同年,宋金簽訂了“紹興和議”,自此南宋都定臨安。(見《宋史紀事本末》卷六十三《南遷定都》)康與之此詞,正即作於這一歷史時期。名曰“懷古”,實是“傷今”,是針對當時南宋小朝廷奉行逃跑和妥協政策而發的扼腕之嘆。上闋思接千載,寫歷史長河中的金陵。金陵群山屏障,大江橫陳,是東南形勝之地,自三國吳孫權建都於此,歷東晉、宋、齊、梁、陳,六朝為帝王之宅,豪華競逐,盛極一時。起二句,即概述那一段燦爛輝煌的往事,以先聲奪人。“龍蟠虎踞”四字用典,漢末諸葛亮出使東吳,睹金陵(時稱秣陵)山阜,有“鐘山龍蟠,石頭虎踞”之見,見《太平御覽·州郡部·敘京都》引晉張勃《吳錄》。南京山川雄偉人事繁華,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然而,宇宙無窮,山川長在;盈虛有數,人事不居。三百餘年在永恆的歷史面前只是彈指一瞬。隨著政權更迭,國都無移,金陵的繁華已成古蹟。“縹鳳”二句,情緒陡落千丈,與後蜀歐陽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之所謂“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北宋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之所謂六朝舊事隨流水”同一感慨。由字面可看出,明顯是化用李白《登金陵鳳凰台》詩:“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縹鳳,淡清色的鳳鳥。鳳凰台,故址在今南京花盝岡。南朝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有三鳥翔集於此,狀如孔雀,五色文彩,鳴聲諧和,眾鳥群至,遂築此台以紀其瑞。見宋樂史《太平寰宇記·江南東道·昇州·江寧縣》。由於李白詩為人們所熟知,而讀者不難聯想而及同詩中“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等名句,局部返觀為整體,十個字帶出了一連串意境,當年“豪華”之盛,今日蕭瑟之衰,種種畫面遂一而過。且“龍蟠虎踞”云云以“山”起,“台空江流”云云以“水結”針縷亦極周到。題面“金陵懷古”之意,上闋四句已足。然詞人之用心原不在“發思古之幽情”,為“懷古”而“懷古”,“懷古”的目的是為了“傷今”,故下闋即轉入此旨。“下臨”二句,視通萬里,置金陵於有利戰略地位。“全楚地”,語見唐劉長卿《長沙館中與郭夏對雨》詩“雲橫全楚地”,泛指長江中游地區。春秋戰國時,此系楚國的腹地,故云。“包舉”,包抄而攻取。二句說金陵為長江下游的戰略要地,與長江中游諸重鎮共同構結成包抄中原的態勢。按當時軍事方略,南宋如欲北伐收復中原失地,可於長江中、下游兩路出兵,一路自鄂州(今武漢市一帶)出荊襄,直趨河路;一路自金陵等地出淮南,迂迴山東。倘若更置一軍自漢中出,攻取關陝,三路進擊,則尤佳。詞人能夠高度評價金陵在北伐事業中所占據的重要戰略地位,見識卓越前引張邵、張浚、張守之奏議,與康與之此詞,或為政治家之言論,或為文學家之筆墨,都代表著當時的軍心、民心。南宋愛國詞,與民族、人民的願望息息相通。行文至此,詞情再度振起。可是,“事無兩樣人心別”(辛棄疾《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前韻》),以高宗為首的南宋統治集團只知向金人屈膝求和,不知利用民眾力量。他們龜縮在浙東一隅,視長江天險為第二道院牆,不去利用金陵的戰略位置。面對這一冷酷的現實,詞人的激情不禁再一次跌到冰點。“可惜草連天,晴郊狐兔眠!”一聲長吁,包含著多么沉重的失望與痛苦啊。作為南宋臣民,詞人不可能直言不諱地去批揭那龍喉下的逆鱗,然而他已經形象地告訴後人,南宋統治者的膽識,在六朝之下!東晉以迄梁陳,文治武功雖不甚景氣,畢竟尚有勇氣定都金陵,與北方抗衡,未至於躲得那么遠呢。此詞的特點是,上下八句,兩兩相形,共分為四個層次,呈現為“揚——抑——揚——抑”的大起大落,這種章法與詞人懷古傷今時起伏的心潮吻合無間。由起句的“龍蟠虎踞”到收句的“孤臥兔眠”,兩組意象遙遙相對,亦是匠心所在。其意蓋從北周庚信《哀江南賦》“昔之虎踞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兔而窟穴,與風塵而殄瘁”云云化出,更為簡潔。龍虎地而無有龍騰虎擲的形象,卻成為狐兔之樂園,此情此景,本身即是莫大的諷刺,不必更著一字,讀者已隨詞人作喟然之浩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