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長久偏安於江左的青山綠水,不聞飛騎擊虜、角聲馬鳴之故吧,南朝稍有壯心的文人士子,往往熱衷於漢人出塞千里、勒銘燕然的軍戎生涯和輝煌業績。因此,仿“古”、敘漢事,藉以抒寫自己的懷抱和感慨,也成了他們作詩的一大愛好。范雲這首詩,正以“效古”為題,倒轉時空,把自身帶入了六百年前邊塞征戰的戎馬倥傯之中。詩之開篇以粗放的筆觸,勾勒了塞外嚴冬的蒼茫和凜冽:“寒沙四面平”寫浩瀚的飛沙,在翻騰如浪中猛然靜歇,填平了四野起伏的丘谷。運筆靜中寓動,極富氣勢。“千里飛雪驚”則又動中見靜,讓荒寂無垠的瀚漠,剎時被紛揚的飛雪所籠蓋,境界尤為開闊。一個“驚”字,表現詩人的主觀感覺。展現在讀者眼前的塞外景象,正如《楚辭·招魂》所述:“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令人心駭而骨驚。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上,詩人恍已置身於頂盔貫甲的漢卒之中,正冒著風雪,向茫茫陰山、皚皚交河進發。“陰山”橫亘於今內蒙古境內,往東遙接內興安嶺。山上本來草木蔥蘢,而今在狂烈的寒風襲擊下,時時可見高大樹枝的摧折;“交河城”則遠在今新疆吐魯番西北,正是車師前王的治所。此刻在霧氣縹緲之中,它竟像海市蜃樓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從陰山到交河城,空間相距遠不止千里。詩中卻以“風斷”、“霧失”兩句,使之近若比鄰。如此巨大的空間轉換,不僅表現了塞外瀚漠的遼闊,更為活躍在這一背景上的士卒征戰生涯,增添了幾多壯色和撲朔迷離之感。以上四句重在寫景,豪情萬丈的出塞健兒,似還只在背景中若現若隱。自“朝驅左賢陣”以下,他們終於大顯身手了。“朝驅左賢陣”一句,寫的是飛將軍李廣親自指揮的一場激戰。據《史記》記載,當時李廣率四千騎出右北平,迎戰匈奴左賢王十倍於己的騎兵。李廣布圓陣拒敵,“胡急擊之,矢下如雨”,“吏士皆失色”。而李廣“意氣自如”,執大黃弩射殺匈奴偏將數人,終於堅持到援軍到來,突圍而出。“夜薄(迫近)休屠營”抒寫的,則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一次勝利遠征。公元前127年(元朔二年),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千有餘里”,殺折蘭王、斬盧胡王、執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首虜八千餘級,收休屠祭天金人”,一時名震遐邇。這兩次戰役,在時間上相隔五、六年。詩中卻以“朝驅”、“夜薄”使之緊相承按,大大增添了塞外征戰的緊張態勢,將出征健兒勇挫強敵的豪邁之氣,表現得痛快淋漓!接著“昔事前軍幕,今逐嫖姚兵”二句,又回射上文,抒寫主人公先後追隨前將軍李廣、嫖姚校尉霍去病屢建奇功的經歷。語氣沉著,字裡行間,洋溢著一種身為名將部屬的深切自豪感。以上一節描述出塞千里、接戰強虜的英勇業績,讀來令人神旺。不過,軍戎生涯除了長驅直進的勝利外,也難免有意外的失誤和挫折。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即使功業顯赫的名將,也仍要受到軍法的懲處。“失道刑既重”,說的正是李廣晚年的不幸遭遇:李廣率師出征,因為無人嚮導而迷失道路;大將軍衛青追究罪責,李廣終於含憤自殺。“遲留法未輕”,則指博望侯張騫,隨李廣出塞,遲留後期,按法“當斬”,只是由於出錢,方才“贖為庶人”。這樣的失誤,雖然難免,但軍法如山,不可寬貸。這又使充滿英勇氣概的軍戎生活,蒙上了一重悲壯的色彩。唯其如此,它才更加可歌可泣;在詩人眼中,也更富於浪漫氣息和奇異的吸引力。漢代的邊塞征戰,正是這樣,以它輝煌的業績和悲壯的色彩,寫在了汗青史上。何況,這些業績,又是與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分不開的。倘若不是他的果斷決策,漢代則不能有此美善旺盛(休明)的壯舉。所以,詩之結尾,詩人不禁發出了“所賴今天子(漢武帝),漢道日休明”的熱烈讚嘆。倘若聯繫詩人生活的齊梁時代,朝廷積弱,只能坐看北方異族鐵騎縱橫,讀者可以感受到,詩人的結句又包含了無限感慨和不盡之意。“效古詩”名為“效古”,詩中其實總有詩人自己的身影在。范雲身為齊梁詩人,寫的雖為漢代古事,但因為用了第一人稱,在時序上又故意倒“古”為“今”(“今逐”、“今天子”),便在詩中造成了一種古今錯綜、彼我交融的奇特效果。出現在詩中的主人公,看似漢代士卒,卻又融入了詩人的感情。恍惚之中,似乎不是詩人回到了漢代,倒似當年的李廣、霍去病,穿過六百年的時空,奇蹟般地出現在南朝,正率領著詩人,仰對瀚漠的朔雪、狂風,轉戰於陰山、交河。而讀者呢,也恍惚與詩人一起,參加了“朝驅左賢陣,夜薄休屠營”的戰役,為勝利的突圍而歡呼,為“失道”名將的隕身而墮淚。這是一種錯覺,但它的奇特效果,正是由范雲這首《效古詩》的獨特表現方式所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