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一
這首《滿庭芳》以議論為主,夾以抒情。上片由諷世到憤世,下片從自嘆到自適。它真實地展現了一個失敗者複雜的內心世界,也生動地刻畫了詞人憤世宿和飄逸曠達的兩個性格層次,在封建社會中很有典型意義。詞人以議論發端,用形象的藝術概括對世俗熱衷的名利作了無情的嘲諷。功名利祿曾占據過多少世人的心靈,主宰了多少世人喜怒哀樂的情感世界,它構成了世俗觀念的核心。而經歷了人世浮沉的蘇軾卻以蔑視的眼光,稱之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進而以“算來著甚乾忙”揭示了追名逐利的虛幻。這不僅是對世俗觀念的奚落,也是對蠅營狗苟塵俗人生的否定。詞人由世俗對名利的追求,聯想到黨爭中由此而帶來的傾軋以及被傷害後的自身處境,嘆道:“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事”,指名利得失之事,謂此事自有因緣,不可與爭;但得者豈必強,而失者豈必弱,因此頁無須過分介意。這個思想來自老子。《老子》說:“柔弱勝剛強。”(第三十六章)又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第七十八章)這就是“誰弱又誰強”一句的本意。一方面,“木強則折”(第七十六章);一方面,“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憂”(第八章),蘇軾領會此意,故“得罪以來,深自閉塞,···不敢作文字”(黃州所作《答李端叔書》)。“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是他這個時期自處的信條。所以,“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意圖在醉中不問世事,以全身遠禍。一“渾”字抒發了以沉醉替換痛苦的悲憤。一個憤世嫉俗而以無言抗爭的詞人形象呼之欲出。下片於自敘中夾以議論。“思量,能幾許”,承上“百年里”說來,謂人生能幾;而“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即李白“為歡幾何”之意。“風雨”自指政治上的風風雨雨,所“妨”者是人生樂事陸游《假日書事》所云“但嫌尤畏(尤才畏譏)妨人樂”,即是此意。蘇軾一踏上仕途便捲入朝廷政治鬥爭的漩渦,此後命途多難,先後排擠出朝,繼又陷身大獄,倖免一死,帶罪貶逐,昔時朋友相聚,文酒之歡,此時則唯有“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不惜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當此時,詞人幾於萬念皆灰。“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是因“憂愁風雨”而徹悟之語。他的《答李端叔書》中有一段話可作為這兩句詞的極好註解:“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地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進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已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嘵嘵至今,坐此得罪既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逐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才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可見“抵死(老是)說短論長”之要不得。詞人自嘲自解,其中實又包含滿肚子不平之氣。下面筆鋒一轉,以“幸”字領起,以解脫的心情即景抒懷。造物者無盡藏的清風皓月、無際的苔茵、高張的雲幕,這個浩大無窮的現象世界使詞人的心量變得無限之大。那令人鄙夷的“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的狹小世界在眼前消失了,詞人忘懷了世俗一切煩惱,再也無意向外馳求滿足,而願與造化同樂,最後在“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的高唱中,情緒變得豁達開朗,超脫功利世界的閒靜之情終於成為其人生的至樂之情,在新的精神平衡中洋溢著超乎俗世的聖潔理想,詞人那飄逸曠達的風采躍然紙上。蘇軾在詞中擅長抒寫人生。他高於一般詞人之處,在於他能從人生的矛盾、感情的漩渦中解脫出來,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解放,正因如此,蘇軾描寫的人類心靈就比別人多一個層次。這也是他的詞能使人“登高望遠”的一個重要原因。詞人重在解脫,在感情生活中表達了一種理性追求,故不免要以議論入詞。此首《滿庭芳》便表現出這一特色。詞人“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意顯詞淺,帶有口語化的痕跡,似毫不經意,然又頗具匠心。
賞析二
這首詞以議論為主,具有濃厚的哲理意味,同時也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從詞中所表現的內容來看,它的寫作年代當為蘇軾謫貶黃州之後 。此作情理交融,奔放舒捲,盡情地展示了詞人在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之後既憤世嫉俗又飄逸曠達的內心世界,表現了他寵辱皆忘 、超然物外的人生態度 。詞人以議論發端,用形象的藝術概括對世俗熱衷的名利作了無情的嘲諷 。他一開始就引用《莊子》中的一個寓言故事,以蔑視的眼光 ,稱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進而以“算來著甚乾忙”揭示了功名利祿的虛幻,並由世俗對名利的追求,聯想到黨爭中由此而帶來的傾軋以及被傷害後的自身處境,嘆道 :“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 。”“事”,指名利得失之事 ,謂此事自有因緣,不可與爭;但得者豈必強,而失者豈必弱,因此也無須過分介意。以上幾句,既是對營營苟苟世俗觀念的奚落,也是對政治派系內部傾軋的厭倦和批判,大有洞悉人生之慨。東坡感到人世間名利場的角逐如同夢幻,所以 ,“且趁閒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試圖在醉中不問世事,以全身遠禍。一“渾”字抒發了以沉醉替換痛苦的悲憤,一個憤世嫉俗而又渴求擺脫塵世羈絆的文人形象呼之欲出。過片“思量 、能幾許 ”,承上“百年里”說來,謂人生能幾;而“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宦海浮沉,輾轉流遷,命運多舛,飽經憂患。這幾句是作者的人生自敘 ,隱含著身受慘禍 、壯志難酬的沉痛哀嘆。“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是因“憂愁風雨”而徹悟之語。此句憤激地表達了詞人對於憂患人生的失望和悵惘,讀來令人感慨萬千。下面筆鋒一轉,以“幸、無際的綠茵、高張的雲幕,與浩大無窮的宇宙合而為一 ,求得了內心的寧靜。結尾“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一句,情緒豁達開朗,充滿了飄逸曠達、超凡脫俗的閒適至樂之情,表明作者終於擺脫了世俗功名的苦海,獲得了精神的超脫與解放。正如有人所說,詩詞固然以“主性情”為主,但是“主議論”的詩詞如能做到“帶情韻以行 ”,同樣可以收到扣人心弦的藝術效果。東坡這首《滿庭芳》詞的成功便說明了這一點。稱這首詞是一篇抒情的人生哲理議論,應當是恰如其分的。全篇援情入理,情理交融,現身說法,真抒胸臆,既充滿飽經滄桑、憤世嫉俗的沉重哀傷,又洋溢著對於精神解脫和聖潔理想的追求與嚮往,表達了詞人在人生矛盾的困惑中尋求超脫的出世意念,可謂一曲感人至深的生命的覺醒和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