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都城臨安的燈市,每年元宵節以前就極其熱鬧。據周密《武林舊事》卷二記載:“禁中自去歲九月賞菊燈之後,迤邐試燈,謂這‘預賞’。一入新正,燈火日盛。……天街某茶肆,漸已羅列燈毬等求售,謂之‘燈市’。自此以後,每夕皆然。……終夕天街鼓吹不絕。都民士女,羅綺如雲。”都城的燈市,是詞人熟識的,當年良辰美景、人月雙圓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難以忘情;此時韶華已逝,世事滄桑,每遇佳節,但覺慨恨良多,興味索然真可謂“少年情事老來悲”了。據唐圭璋先生考證吳文英一生有兩段情事,先在蘇州愛一妾,在某年夏秋之際遣去,原因不詳;後在杭州愛一妾,後故去。兩次大約都為十年。此詞寫杭州燈節,顯然與杭州情事有關。此詞調名下題云:“試燈夜初晴”,據《百城煙水》云:“吳俗十三日為試燈日。”可見是寫燈節之事;但詞人並未由正面起筆描繪燈市盛況,而是以試燈夜的景象作陪襯,用悵惘的筆調抒發自己逢佳節而倍覺神傷的落寞情懷,雖只寥寥數語,卻寫得紆徐頓挫,舒捲自如,從而委婉地道出內心的萬千感慨。上片“卷盡”兩句,寫試燈日遇雨,而入夜雨收雲散,天青月朗;以月宮仙女“素娥”代指月亮,即以“新梳洗”形況月色明淨,比擬渾成,三字兼帶出“雨後”之意。這是寫天上。“暗塵”兩句寫地上,化用蘇味道“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正月十五日夜》)和韓愈“天街小雨潤如穌”(《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句,又有所變化、增益,切合都城燈夜雨後的光景。“凌波地”,是靚裝舞女行經的街道。《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凌波原本是形容洛神亭亭玉立的姿態,後來借指步履輕盈的女子。《武林舊事》卷二“元夕”又載姜白石詩云:“南陌東城盡舞兒,畫金刺鄉滿羅衣。也知愛惜春遊夜,舞落銀蟾不肯歸。”形象地刻畫了天街月夜的歌舞場面。上片並未用雨字、燈字、人字,讀後便覺燈月交輝,地潤絕塵,舞兒歌女,結隊而至,賞燈士女,往來不斷,顯示出吳文英在語言上的精深功力和鮮明特點,比如愛用代字,用“素娥”代月亮,再如善於點代前人詩句等等譚獻說此詞云:“起稍平,換頭見拗怒,‘情如水’三句,足當‘咳唾珠玉’四字”(譚評《詞辨》)。說“起稍平”,這是由於上片只是客觀地描述場景;下片才是密切結合自己的回憶、聯想,抒發感情,藉此反映出不平靜亦即“拗怒”的心理狀態。“輦路”兩句,寫詞人故地重遊,沉入回憶之中。“輦路”,是帝王車駕經由之路,這裡指京城繁華的大街。“重來”,說明詞人對眼前的景象亦曾相識,從而引起聯想,又以“仿佛”兩字形容觸景戀舊的心境。“燈前事”,即賞燈往事。那時自己春衫年少,意氣風發,記得也是同樣的夜晚,月色燈光,交相輝映,簫鼓舞隊,綿連數里。這一句隱隱含有物是人非之感慨,景物依舊,可是作者的心情已由歡喜變為落寞。末尾三句,寫往事如煙、柔情似水;月與燈依舊在,伊人無覓處,自己一往情深的淒涼心事,無人傾訴。“情如水”二句也顯示出吳文英語言精警的特點。古人就有“思君如流水”的千古佳句,以水喻情,寫出了情的純潔珍貴和綿綿不絕。賞燈不能消愁釋懷,反而增添無限悵惘,只好踽踽而行,頹然而返,獨上小樓,熏被而眠,遙想伊人此刻,心情亦或如是,“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姜夔《鷓鴣天》)。最深的思念就是想像對方也在思念。“春夢”句緊接上文,描繪深夜入睡以後,那悠揚的歌聲樂聲,綿綿不絕地縈繞蕩漾在夢的漣漪中。這裡將“拗怒”的詞意,融入流轉悠然,委婉多情的筆調之中,形成惝恍迷離的朦朧意境,顯得餘音裊裊,韻味無窮,真可稱得上是“咳唾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