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處,原為漢武帝所造。唐玄宗開元年間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環列。其南有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恩寺。是著名遊覽勝地。第一首寫他在曲江看花吃酒,布局出神入化,抒情感慨淋漓。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可稱“賞心樂事”了,但作者卻別有懷抱,一上來就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惜春情緒,產生出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他一沒有寫已經來到曲江,二沒有寫來到曲江時的節令,三沒有寫曲江周圍花木繁饒,而只用“風飄萬點”四字,就概括了這一切。“風飄萬點”,不止是客觀地寫景,綴上“正愁人”三字,重點就落在見景生情、托物言志上了。“風飄萬點”,這對於春風得意的人來說,會煞是好看,該不會又“正愁人”。但是作者面對的是“風飄萬點”,那“愁”卻早已萌生於前此的“一片段預告飛”,因而用跌筆開頭:“一片段預告飛減卻春!”歷盡漫長的嚴冬,好容易盼到春天來了,花兒開了。這春天,這花兒,是很值得人們珍惜的。然而“一片段預告飛”,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訊息。敏感的、特別珍惜春天的人就不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兒上的一個花瓣。因一瓣花兒被風吹落就感到春色已減,暗暗發愁,可如今,面對著的分明是“風飄萬點”的嚴酷現實啊!因此“正愁人”三字,非但沒有概念化的毛病,簡直力透紙背。“風飄萬點”已成現實,那尚未被風飄走的花兒就更值得愛惜。然而那風還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飄走,眼看即將飄盡了。第三句就寫這番情景:“且看欲盡花經眼。”“經眼”之花“欲盡”,只能“且看”。“且”,是暫且、姑且之意。而當眼睜睜地看著枝頭殘花一片、一片地被風飄走,加入那“萬點”的行列,心中滋味就不怎么樣了。於是來了第四句:“莫厭傷多酒入唇。”吃酒為了消愁。一片段預告飛已愁;風飄萬點更愁;枝上殘花繼續飄落,即將告盡,愁上添愁。因而“酒”已“傷多”,卻禁不住繼續“入唇”啊!蔣弱六云:“只一落花,連寫三句,極反覆層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絕。”這是頗有見地的。然而作者沒有說明要如此“反覆層折”地寫落花,以致魂消欲絕的原因,究竟是僅僅嘆春光易逝,還是有慨於難於直陳的人事問題。第三聯“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這一聯並非人們所認為的只是敘述淒涼的景象,而是對尾聯哲學的闡述。如果想要理解這其中的意思那么就要對古代文人道家歸隱思想有所了解了。江上小堂巢翡翠,是指快樂自由的豪放之士。苑邊高冢臥麒麟,則是指人生易老,都會走向衰亡的,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也不可避免。由苑邊高冢即足以見得。結合此聯總體,就是說人生苦短,而面對這些則需像翡翠一樣好好快樂一番,即說了前邊愁思在徘徊於不徘徊之間的糾結情緒,又為下文做了很好的鋪墊,可看出杜甫的手筆已經十分成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這兩句意思是:在這個世界上樂是一個人畢生所追求的,那為什么不去痛快的了一次呢。大家可以去參考“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去理解詩中行樂的含義,這是一種極為無奈而發出的一句感嘆而已。聯繫全篇來看,所謂“行樂”,絆此身的浮榮指的就是“左拾遺”那個從八品上的諫官。因為疏救房琯,觸怒了肅宗,從此,為肅宗疏遠。作為諫官,他的意見卻不被採納,還蘊含著招災惹禍的危機。這首詩就是公元758年(乾元元年)暮春任“左拾遺”時寫的。到了這年六月,果然受到處罰,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寫此詩到被貶,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明乎此,就會對這首詩有比較確切的理解。這是“聯章詩”,上、下兩首之間有內在的聯繫。下一首,即緊承“何用浮榮絆此身”而來。前四句一氣鏇轉,而又細針密線。仇兆鰲註:“酒債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須盡醉。二句分應。”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錯的。但把“盡醉”歸因於“七十者稀”,對詩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時當暮春,長安天氣,春衣才派用場;即使窮到要典當衣服的程度,也應該先典冬衣。如今竟然典起春衣來,可見冬衣已經典光。這是透過一層的寫法。而且不是偶而典,而是日日典。這是更透過一層的寫法。“日日典春衣”,讀者準以為不是等米下鍋,就是另有燃眉之急;然而讀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過是為了“每日江頭盡醉歸”,真有點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為什么要日日盡醉呢?詩人還不肯回答讀者的疑問,又逼進一層:“酒債尋常行處有。”“尋常行處”,包括了曲江,又不限於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盡醉;行到別的地方,就在別的地方盡醉。因而只靠典春衣買酒,無異於杯水車薪,於是乎由買到賒,以至“尋常行處”,都欠有“酒債”。付出這樣高的代價就是為了換得個醉醺醺。 詩人對這這究竟是為什么終於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來稀。”意謂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吧!這是憤激之言,聯繫詩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難了解言外之意的。“穿花”一聯寫江頭景。在杜詩中也是別具一格的名句葉夢得曾指出:“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石林詩話》卷下)這一聯“體物”有天然之妙,但不僅妙在“體物”,還妙在“緣情”。“七十古來稀”,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段預告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將消逝,非常值得珍惜。詩人正是滿懷惜春之情觀賞江頭景物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這是無比恬靜、無比自由、無比美好的境界。可是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存在不了多久了。於是詩人“且盡芳樽戀物華”,寫出了這樣的結句:“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傳語”猶言“寄語”,對象就是“風光”。這裡的“風光”,就是明媚的春光。“穿光”一聯體物之妙,不僅在於寫小景如畫,而且在於以小景見大景。讀這一聯,就能喚起春光明媚的美感。蛺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穿花、點水;深深見(現)、款款飛的。失掉明媚的春光,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復存在了。詩人以情觀物,物皆有情,因而“傳語風光”說:“可愛的風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蛺蝶、點水的蜻蜓一起流轉,讓我欣賞吧,那怕是暫時的;可別連這點心愿也違背了啊!”仇注引張綖語云:“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於暮春而作。”言簡意賅,深得詩人用心。因“有感於暮春而作”,故暮春之景與惜春、留春之情融合無間。因“仕不得志”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飽含深廣的社會內容,耐人尋味。這兩首詩總的特點,用我國傳統的美學術語說,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韻”。所謂“含蓄”,所謂“神韻”,就是留有餘地。抒情、寫景,力避傾囷倒廩,而要抒寫最典型最有特徵性的東西,從而使讀者通過已抒之情和已寫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像未寫之景。“一片段預告飛”、“風飄萬點”,寫景並不工細。然而“一片段預告飛”,最足以表現春減;“風飄萬點”,也最足以表現春暮。一切與春減、春暮有關的景色,都可以從“一片段預告飛”、“風飄萬點”中去冥觀默想。比如說,從花落可以想到鳥飛,從紅瘦可以想到綠肥……“穿花”一聯,寫景可謂工細;但工而不見刻削之痕,細也並非詳盡無遺。例如只說“穿花”,不復具體地描寫花,只說“點水”,不復具體地描寫水,而花容、水態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就抒情方面說,“何用浮榮絆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見的。但如何不得志,為何不得志,卻秘而不宣,只是通過描寫暮春之景抒發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現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賞花玩景,只是及時行樂。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頭盡醉歸”,從“一片段預告飛”到“風飄萬點”,已經目睹了、感受了春減、春暮的全過程,還“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真可謂樂此不疲了!然而仔細探索,就發現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真正體現了“神余象外”的藝術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