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黃公度詞,陳廷焯推崇備至,稱之曰 :“氣和音雅 ,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詞理亦勝。《宋六十一家詞選》中載其小令數篇,洵風雅之正聲,溫、韋之真脈也。”(《白雨齋詞語》卷一)所謂“ 風雅正聲”,主要是指此興和寄託;所謂“溫、韋真脈”,主要是指詞情婉約,格調閒雅 。細玩此詞,的確有這兩方面的特色。汲古閣本《知稼翁詞》載公度之子黃沃案語,雲 :“公之初登第也,趙丞相鼎延見款密,別後以書來往。秦益公(檜)聞而憾之。及泉幕任滿,始以故事召赴行在,公雖知非當路意,而迫於君命,不敢俟駕,故寓意此詞 。”說明這首詞是在離開泉州幕府,召赴臨安時所作。當時在主戰派趙鼎主和派秦檜的鬥爭中,詞人是站在趙鼎一邊的,因此受到秦檜的忌恨。他本不願在政治鬥爭中討生活 ,但因“迫於君命,不敢俟駕”,只好硬著頭皮到臨安這個是非之地去。可是內心仍然充滿矛盾,因此在詞的一開頭就寫道 :“鄰雞不管離懷苦,又還是 、催人去”。詞人此日赴京,一大早雄雞就不住地啼鳴,似乎在趕他上路。他感到十分討厭,心裡在咒罵著:“雞啊,你太不理解我心中的痛苦了!”表面是怨雞,可雞是畜生,又憑什麼怨它呢?分明是指雞怨狗 ,骨子裡是對“ 君命”或秦檜發出一種委婉的怨恨。這是用的比興之義,即所謂“風雅正聲”也。“回首”以下三句,仍是用比興手法,通過對城中人的懷念,抒發不忍離開泉州、不願奔赴臨安但又不得不去的矛盾心情。“回首高城音信阻”,語本唐人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詩句 :“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秦觀在《滿庭芳》(出抹微雲)中也寫過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由此可見,表面所指者乃泉州城中他所戀的那個人,實際當指泉州那個地方。詞人不僅剛離泉州時,一步一回首,留戀城中那個人,而且一路之上,不管經過什麼地方,總是在想著她。“霜橋月館,水村煙市”,以排比的手法寫時間的轉換和地點的轉移,極言思念之深,且極富於形象性 。詞人處於此進退維谷之境地,其感情尤為痛苦。北宋舒亶有一首《菩薩蠻》,詞云:“畫船撾鼓催君去 ,高樓把酒留君住。去住若為情,江頭潮欲平 。”也通過寫一方催他出發,而另一方勸他留下 ,表現了在強烈的矛盾衝突的內心痛苦之情。但此詞寫得較為細膩舒展,婉約纏綿,頗得溫韋之真脈。過片徑承上闋意脈,進一步寫別情 。“燕支雨”即溶有脂粉的淚水,這可以證實“高城”中人乃女性。“裛殘別袖燕支雨”語意高度濃縮 ,“別袖”謂分別之時;“殘”指既別之後 ,僅僅七個字,便把依依不捨的別情及別後思量無時或釋的懷抱概括出來。後加“謾留得、愁千縷 ”一句 ,則於喟嘆之中抒發一腔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由此可見,詞人對入京以後的政治前途,感到何等的擔憂!然而從字面上看,這幾句又很艷麗,同韋莊《小重山》的“羅衣濕,紅袂有啼痕”,詞境多么相似 。若不知詞人遭遇,我們盡可以把它當作艷詞看 ;可是並不,其中有深意存焉。“欲倩”二句與上闋“回首高城 ”相應,高城人隔,音信不通,紅淚裛殘 ,愁緒難排 ,那么怎么辦呢?他並不死心,還要取得聯繫。於是 ,“欲倩歸鴻分付與”,托鴻雁以傳訊息 。可是“歸鴻”偏偏又象“鄰雞”一樣無情,連停也不肯停一下 。這完全是痴語、無理語,然卻表現了無比的深情。鴻雁無情,此情難寄 ,詞人真正處於無奈之中了。他只好獨自倚危闌,失神凝望,但見暮靄沉沉,長天萬里。這意境多么深遠,把詞人一腔難述之痛入骨之傷,都寄寓在不言之中。所謂“氣和音雅,得味外味者,即此也。清人張惠言在《詞選》的序中說,詞是“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蓋詩之比興 ,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讀了這首《青玉案》,不是正可得出這樣的印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