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就有昭君怨之說,但大多文人習慣拘泥於陳情。連詩聖杜甫也只是感慨——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詠懷古蹟五首(其三)》 詩聖定了基調,後世更少見發人深省的意義翻新。歷代女子中,王昭君獲得的吟頌最多,而且幾乎全是正面的。難得沒有什么“紅顏禍水”的責難加諸在她身上,反而對她由憐生敬,由敬生愛。 這固然是因為王嬙女士做了件極漂亮的事。她不僅是絕色傾城,而且簡直是絕頂地聰明,沒有尋常女子的軟弱拖沓,她勇敢而有主見,想到與其在漢宮中荒耗一生,還不如遠走她鄉。人皆言塞外苦寒,匈奴人彪悍。可是和荒茫無盡的等待比,那又算的了什么呢?只是尋常宮女,因為拒絕了畫師毛延壽的勒索,可能再也得不到君王的看顧。一個清寒孤傲的少女想在宮中拔節而出,如同黑夜在海面上泅渡,希望渺茫。十幾歲的王嬙,有著超越一般人的堅定果敢,老天亦賦予她機會和能力,縱身撲入,因此成功。如果美貌是能量,昭君將自己的能量發揮到極至。當埃及豔后忙著擺布男人,顛覆了幾個男人的霸業時,王嬙也利用自己的絕色姿容擺布了兩個男人。她讓一個為失去她而飲恨終生,從此視後宮粉黛如飛塵;她讓另一個為得到她而心滿意足甘心放棄爭霸天下的念頭,對大漢朝俯首稱臣。最重要的,與克麗奧帕特拉的禍國殃民比,她確保了數十年的和平,使老百姓安享太平,即使這和平也很短暫。一向對女人挑剔到潔癖的讀書人能在思想上將王嬙視為同類,是值得驚奇的,然而也未嘗不空洞。這些為責任理想所牽絆的男人們,又怎能真正了解昭君墳頭的青草到底為什么而盛,又因什么而衰?王昭君,她不過是不由自主地在後人的詩文中做了一面映照很多命途多仵的有識之士的鏡子——她美貌而智慧,一如那些有才識的文人;她拒絕給毛延壽賄賂,一如清高之士所標榜的氣節“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她以女兒身做出一番千秋讚嘆的事業,以身許國,亦是讀書人所稱許的。百般蕭瑟,終於積聚力量綻放。昭君寄託了文人的太多理想。後世戎昱說:“漢家青史上,拙計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淨沙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才算是句摸著良心說的公道話。如果不是眼前身後逼仄到無路可退,誰願意帶著未完成的愛情將自己放逐到萬里之外。 漢帝,應該比昭君更怨。昭君出塞,大殿上的臨別相視。這女人已注定是他餘生無法癒合的巨大傷口和恥辱。他的江山是她舞著楊柳細腰為他擎住。她卻對他跪拜謝恩。自古男人的江山就不能缺少女人支持,卻羞於承認靠女人支撐。這闋《蝶戀花》將容若的男兒眼界與氣度盡顯無疑。首句“今古河山無定據”氣象極佳,一句話便道明世事無主,朝代更迭,江山頻頻易主是必然的,歷史不可抗拒的規律。接下來用白描的手法呈現秋景,一副待戰的場面。因想起千百年來朝代如花開花謝,或許他日大清的覆滅也不可免,心中萌生的感觸使得眼前秋景更添荒情。作為與滿清王朝休戚相關的貴族近臣,容若未必僅僅是一個吟風弄月的富貴閒人,他亦有拳拳報國之心和遠大抱負。但他顯然不贊成功名抱負要通過戰爭和流血來實現,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冷血蕭烈是被多情公子所厭棄的。所以結句仍復了容若重情的本色——“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成功將豪壯,柔情,還有些許淒涼和失落糅在一起,使人回味無窮。這亦是容若悲天憫人的情懷體現。 傳說,昭君出塞,死後葬胡地,墳頭終年青草離離,稱為“青冢”。由青冢想到王昭君,容若問卿,一往情深深幾許?千秋萬歲以來,王昭君的一往情深,縷縷怨心,能看得清,讀得懂的,恐怕也只能是容若這樣的絕代才人了! 不同於歷代詞家,容若此詞意境思想遠遠超越了他們,而更熨貼昭君本心。容若將閨怨,鄉怨一次升華——青冢獨眠的王昭君,為的不是自己畢生不能回歸故土,不是和漢帝的有情無緣。而是,她耗盡一生心力所不能喚醒的,是後人對權力的執迷、對戰爭的狂熱。君不見,殘陽秋雨深山寂,納蘭公子長太息!絕色女子和絕代才人,隔世為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