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詞是作者悼亡詞中的代表作。性德妻盧氏18歲于歸,伉儷情深,惜三載而逝。“抗情塵表,則視若浮雲;撫操閨中,則志存流水。於其歿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周篤文、馮統《納蘭成德妻盧氏墓誌考略》,《詞學》第四輯納蘭性德悼亡詞有四十首之多,皆血淚交溢,語痴入骨。此詞尤稱絕唱。詞從空階滴雨,仲夏葬花寫來,引起傷春之感和悼亡之思;又以夜台幽遠,音訊不通,以至來生難期,感情層層遞進,最後萬念俱灰。此生已矣,來世為期?全詞虛實相間,實景與虛擬,所見與所思,糅合為一,歷歷往事與冥冥玄想密合無間,而聯繫這一切的,是痛覺“人間無味”的“知己”夫婦的真摯情懷,它能夠穿越死生,跨越時空。納蘭詞“哀感頑艷”,“令人不能卒讀”,於此可見一斑。嚴迪昌點評:納蘭性德虛年三十二歲就去世,他賦悼亡之年是二十四歲,作這闋《金縷曲》是三年祭,再過五年他自己也“埋憂地下”。盧氏卒後,他實際上是“續弦”了的,但“他生知己”之願,“人間無味”之感,幾乎緊攫他最後十年左右的心脈。詞人在《採桑子·塞上詠雪花》詞中有“不是人間富貴花”之句,這一令人驚悚的心音,可說是不自在、不安寧的靈魂的集中發露。盧氏這位幃內紅粉知己的逝去,加深著他對“人間”的厭棄和逆反感。三年祭的悼亡心曲的重心正落在“料也覺、人間無味”上。說“也覺”,是指亡妻認同自己的感受有共識,這絕對是“知己”感,從而益堅緣結“他生”的心愿。納蘭的苦心驅筆,思路從“夢”與“醒”的對應點的轉化切入。三載魂杳,是“夢”還是“醒”?“是夢久應醒矣”!那么不是夢,他此去正是“醒”,是解脫,是也醒悟到“人間無味”。如此說來,活著的轉是在“夢”中,逝去的倒是大清醒!痴語寫到如此程度,只覺沉痛之極,也深刻之極。上片從“不及夜台”起轉出對亡妻的憐愛,釵鈿約拋,自怨怨人,乃痴苦莫名難解語。於是啟起下片的心祭。“他生”“緣慳”句,語痴入骨,情傷腸斷,逾時空的血淚交溢的內心獨白,誠屬驚心動魄又令人不忍卒讀。“清淚盡”時“紙灰起”,是否是亡婦“年年猶得向郎圓”的知己之心的暗示或顯靈?嘉慶年間詞人楊芳燦在《納蘭詞序》中說:其詞“韻淡疑仙,思幽近鬼”,這闋詞可謂是後一句範本。所謂“思幽”,實系詞人將追求與失落相交融而又毫不塗飾地痛楚抽理。(嚴迪昌編注《元明清詞》,天地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頁)王步高鑑賞:這是一首悼亡詞,作於康熙十九年(1680)五月三十日,這一天是其妻盧氏死亡三周年的忌日。這時納蘭性德二十六歲。據徐乾學所撰《納蘭君墓志銘》載,性德之“配盧氏,兩廣總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興祖之女,贈淑人,先君卒。”據1977年出土的《皇清納臘氏盧氏墓志銘》載:盧氏“年十八歸……成德。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盧氏與納蘭性德結婚時,性德二十歲,婚後三年她便去世了,但其夫妻感情深厚,今存《飲水詞》,悼亡之作便占很大篇幅。納蘭性德生長富貴之家,為承平少年,烏衣公子,喪妻使他嘗到人生的苦澀。這首《金縷曲》是諸悼亡之作中的代表作。詞起得突兀:“此恨何時已?”此乃化用李之儀《卜運算元》詞“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成句,劈頭一個反問,道出詞人心中對盧氏之死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自盧氏死後,納蘭性德對她的思念一直沒有停止。他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訣,歡樂不終而哀思無限;又恨人天懸隔,相見無由,值此亡婦忌日,這種愁恨更有增無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句,更渲染出悼亡的環境氛圍。“滴空階”二句,化用溫庭筠《更漏子》下闋詞意,溫詞曰:“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能清晰聽到夜雨停歇之後,殘雨滴空階之聲的人,一定有著鬱悶難排的心事,溫飛卿是為離情所苦,納蘭容若則為喪妻之痛,死別之傷痛自然遠過於生離,故其悽苦更甚。亡婦死於農曆五月三十日,此時已是夏天,爭奇鬥豔的百花已大都凋謝,故稱“葬花天氣”。此處有兩措辭當注意:其一明屬夏夜,卻稱“寒更”,此非自然天氣所致,乃寂寞淒涼之心境感受使然;其二是詞人不謂“落花”,而稱“葬花”,“葬”與“落”平仄相同自非韻律所限。人死方謂“葬”,用“葬”字則更切合盧氏之死,如春花一樣美艷的嬌妻,卻如落花一樣“零落成泥碾作塵”。如今之“葬花天氣”,三年前卻曾是“葬人”天氣。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夢一場,但果真是夢也早該醒了。被噩耗震驚之人,常會在痛心疾首之餘,對現實產生某種懷疑,希望自己是在夢境中。夢中的情景無論多么令人不快,夢醒則煙消雲散。可是那有一夢三年的呢?慘痛的現實使詞人不能不予以正視。妻子之死已無可懷疑,那是什么原因使她不留戀人間的生活棄我而去的呢?詞人構想:“料也覺人間無味。”這句話給後世的讀者留下耐人尋味的疑問。盧氏因何而死?為何她會覺得“人間無味”?為什么盧氏死後與她結婚僅三年的丈夫會留下如此之多的悼亡之作?而今日發掘出的盧氏墓誌又是那樣的小,(雖比較精緻,卻與她丞相的長媳身份不很相稱?)“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二句承上句來,人間無味,倒不如一抔黃土,與人世隔開,雖覺冷清,卻能將愁埋葬。夜台,即墓穴。埋愁地,亦指墓地。盧氏葬於玉河皂莢屯祖塋。“釵鈿約,竟拋棄”二句,再從自身痛苦生髮,謂你因覺人間無味而撒手歸去,卻不顧我倆當年白頭到老的誓言,竟使我一人痛苦地生活在人間。古時夫婦常以釵鈿作為定情之物,表示對愛情的忠誠。釵為古代婦女的首飾之一,乃雙股笄,鈿,即金花,為珠寶鑲嵌的首飾,亦由兩片合成。上片寫詞人對亡婦的深切懷念。過片則馳騁想像,構想盧氏死後的生活,使對死者的追念更深一層。下片開頭,詞人期望能了解盧氏亡故以後的情況。這當然是以人死後精神不死,還有一個幽冥的陰間世界為前提的。此亦時代局限使然,也未嘗不是詞人的精誠所至,自然無可厚非。“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依?”“重泉”,即黃泉,九泉,俗稱陰間。雙魚,指書信。古樂府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之,後世故以雙鯉魚指書信。倘能與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一定得問問她,這幾年生活是苦是樂,他和誰人伴。此乃由生前之恩愛聯想所及。詞人在另兩首題為《沁園春》的悼亡詞中也說:“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又曰:“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剪銀燈自潑茶。”由生前恩愛,而關心愛人死後的生活,鍾愛之情,可謂深入骨髓。詞人終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欲以重理湘琴消遣,又不忍聽這琴聲,因為這是亡妻的遺物,睹物思人,只會起到“舉杯消愁”“抽刀斷水”的作用,而於事無補。湘弦,原指湘妃之琴顧貞觀有和性德《採桑子》云:“分明抹麗開時候,琴靜東廂,……孤負新涼,淡月疏欞夢一場。”由此可以看出盧氏在日,夫婦常在東廂理琴。理琴,即彈琴。捎信既難達,彈琴又不忍,詞人只好盼望來生仍能與她結為知己。據葉舒崇所撰盧氏墓誌,性德於其妻死後,“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詞人不僅把盧氏當作親人,也當成摯友,在封建婚姻制度下,這是極難得的。詞人慾“結個他生知己”的願望,仍怕不能實現:“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詞人甚至擔心兩人依舊薄命,來生的夫妻仍不能長久。緣慳,指緣份少;剩月零風,好景不長之意。讀詞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淚下。新婚三年,便生死睽隔,已足以使人痛斷肝腸,而期望來生也不可得,這個現實不是太殘酷了嗎?在封建制度下,婚姻不以愛情為基礎,故很少美滿的,難得一兩對恩愛夫妻,也往往被天災人禍所拆散。許多痴情男女,只得以死殉情,以期能鬼魂相依。詞人期望來生再結知己,已是進了一步。但又自知無望,故結尾“清淚盡,紙灰起”二句,格外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