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陶淵明組詩《歸園田居》五首的最後一首。對此詩的首句“悵恨獨策還”,有兩種解說:一說認為這首詩是緊承第四首《歸園田居·久去山澤游》而作,例如方東樹說,“悵恨”二字,承上昔人死無餘意來”(《昭昧詹言》卷四),黃文煥也說,“昔人多不存,獨策所以生恨也”(《陶詩析義》卷二);另一說認為這一句所寫的“還”,是“耕種而還”(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中語)。這兩說都嫌依據不足。如果作者所寫是還自“荒墟”的心情,則組詩第四首《歸園田居·久去山澤游》之“披榛步荒墟”為“攜子侄輩”同往,應該不會“獨策還”。如果作者是耕種歸來,則所攜應為農具,應如這組詩的第三首《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所寫,“荷鋤”而歸,似不應策杖而還。聯繫下三句看,此句所寫,似不如視作“性本愛丘山”的作者在一次獨游的歸途中生髮的“悵恨”。其“悵恨”,可以與此句中的“還”字有關,是因遊興未盡而日色將暮,不得不還;也可以與此句中的“獨”字有關,是因獨游而產生的孤寂之感。這種孤寂感,既是這次游而無伴的孤寂感,也是作者隱藏於內心的“舉世皆濁我獨清”(《楚辭·漁父》)的時代孤寂感。次句“崎嶇歷榛曲”,寫的應是真景實事,但倘若馳騁聯想,從象喻意義去理解,則當時的世途確是布滿荊榛,而作者的生活道路也是崎嶇不平的。聯繫其在《感士不遇賦序》中所說的“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已矣之哀”,不妨構想:其在獨游之際,所感原非一事,悵恨決非一端。此詩的三、四兩句“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則化用《孟子·離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永濁兮,可以濯我足”句意,顯示了作者的生活情趣和委身自然、與自然相得相洽的質性。人多稱淵明沖淡靜穆,但他的心中並非一潭止水,更非思想單純、無憂無慮。生活、世事的憂慮固經常往來於其胸中,只是他能隨時從對人生的領悟、與自然的契合中使煩惱得到解脫、苦樂得到平衡,從而使心靈歸於和諧。合一、二兩句來看這首詩的前四句,正是作者的內心由悵恨而歸於和諧的如實表述。這首詩寫的是兩段時間、兩個空間。前四句,時間是日暮之前,空間是山路之上;後六句,則在時間上從日暮寫到“天旭”,在空間上從“近局”寫到“室中”。如果就作者的心情而言,則前四句以“悵恨”發端,而後六句以“歡來”收結。作者嘗自稱“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其“歸田園居”的主要原因,如這組詩的首篇《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所說,為的是“復得返自然”,以求得本性的回歸,保全心靈的真淳。這首詩所寫的始則“悵恨”,終則“歡來”,當憂則憂,可樂則樂,正是其脫離塵網後一任自然的真情流露。後六句的“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四句,寫作者還家後的實事實景,如其《雜詩十二首》之一所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從這四句詩可以想見:酒為新熟,菜僅只雞,草屋昏暗,以薪代燭,宛然一幅田家作樂圖。這樣的飲酒場面,其實很寒酸,但作者寫來絲毫不覺其寒酸,令人讀者看來也不會嫌其寒酸,而只會欣賞其景真情真,趣味盎然。篇末“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二句,即張華《情詩》“居歡惜夜促”意,也寓有《古辭·西門行》“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而夜長,何不秉燭游”幾句中所抒發的人生短促、光陰易逝的感慨。而為了進一步理解、領會這兩句詩的內涵,還可以參讀作者的另一些詩句,如《游斜川》詩所說的“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又如《己酉歲九月九日》詩所說的“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從這些詩來看作者的這次歡飲,有聊以忘憂的成分,在“歡”的背後其實閃現著“憂”的影子。同時,作者之飲酒也是他的逃世的手段,是為了堅定其歸田的決心,如其《飲酒二十首》詩所說,“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秋菊有佳色》),“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清晨聞扣門》)。當然,他的飲酒更是與其曠達的心性相表里的;這就是他在《飲酒》詩的首章所說的“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朱光潛在《論詩》第十三章《陶淵明》中談到淵明的情感生活時指出,他“並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衝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對於這首詩所寫的“悵恨”、“歡來”以及“苦”時間之短促,是應從多方面去理解、領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