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這位大詞人的山水詞,就會發現他多么熱愛祖國的山山水水,有時似乎已經進入一種“神與物游”的境界,他筆下的山水似乎和人一樣,有思想,有個性,有靈氣,流連其間,言感身受,別有新的天地。這首《沁園春》便有這種特色。頭三句寫靈山群峰,是遠景。再寫近景:“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這裡有飛瀑直瀉而下,倒濺起晶瑩的水珠,如萬斛明珠彈跳反射。還有一彎新月般的小橋,橫跨在那清澈湍急的溪流上。詞人猶如一位高明的畫師,在莽莽蒼蒼叢山疊嶂的壯闊畫面上,重抹了幾筆韶秀溫馨的情韻。連綿不斷的茂密森林,是這裡的又一景色。辛棄疾在一首《歸朝歡》詞序中說:“靈山齊庵菖蒲港,皆長松茂林。”所以詞人接著寫道:“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辛棄疾面對這無邊無垠的高大、蔥鬱的松樹林,不由浮想聯翩:這些長得高峻的松樹,多么像英勇善戰,所向無敵的戰士。想自己“壯歲旌旗擁萬夫”,何等英雄,而今人老了,該當過閒散的生活,可是老天爺不放他閒著,又要他來統率這支十萬長松大軍呢!詼諧的笑語抑或是樂?抑或是苦?抑或是自我解嘲?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內心深處確實隱隱有一份報國無門的孤憤在。在這種地方,詞人輕輕點到即止,順勢落到自己山中結廬的事上來。齊庵,是辛棄疾在靈山修建的一所茅廬。他說,這房子選的地點還是不錯的,“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每當皓月當空,可以看到狀如龍蛇般盤屈的松影,又可以聽到聲如風雨的萬壑松濤,別有一番情趣啊!上片寫靈山總體環境之美,下片則是詞人抒寫自己處於大自然中的感受了。辛棄疾處於這占盡風光的齊庵中,舉目四望,無邊的青山千姿百態。拂曉,在清新的空氣中迎接曙光,東方的幾座山峰,像天真活潑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從曉霧中探出頭來,爭相同他見面,向他問好。紅日升起了,山色清明,更是氣象萬千。看那邊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峻拔而瀟灑,充滿靈秀之氣。它那美少年的翩翩風度,不就像芝蘭玉樹般的東晉謝家子弟嗎?再看那座巍峨壯觀的大山,蒼松掩映,奇石崢嶸,它那高貴亮麗的儀態,不就像司馬相如赴臨邛時那種車騎相隨、華貴雍容的氣派么!詞人驚嘆:大自然的美是掬之不盡的,置身於這千峰競秀的大地,仿佛覺得此中給人的是雄渾、深厚、高雅、剛健等諸種美的感受,好像在讀一篇篇太史公的好文章,給人以豐富的精神享受。此中樂,樂無窮啊!在作者心目中,靈山結廬,美妙無窮,於是他關切地打聽修築偃湖的計畫,並油然而生一種在此長居的感覺。這首詞通篇都是描寫靈山的雄偉景色,在寫景上頗有值得注意之處,它不同於一般描寫山水之作,它極少實寫山水的具體形態,而是用虛筆傳神寫意。如寫山似奔馬,松似戰士,寫得龍騰虎躍,生氣勃勃,實是詞人永不衰息的鬥爭性格的寫照,即他詞所說青山與我“情與貌,略相似”也。顯然,作者寫此詞,力圖透過山峰的外形寫出其內在的精神;力圖把自己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內在的美寫出來。要傳山水之神,光用一般寫實的方法不行,於是辛棄疾藉助於用典,出人意料地以古代人物倜儻儒雅的風采來比擬山峰健拔秀潤的意態,又用太史公文章雄深雅健的風格,來刻畫靈山深邃宏偉的氣度。表面上看來,這兩兩相比的東西,似乎不倫不類,風馬牛不相及,而它們在精神上卻有某些相似之點,可以使人生髮聯想。這種獨特的比喻真可說是出神入化了!當然,為山水傳神寫照,是純粹寫觀賞風景之人的主觀感受,這種感受實際上與作者的胸襟、與作者的思想境界是密切相關的。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境界,正像辛棄疾自己說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詞作者這種傳山水之神的寫意筆法,在山水文學上開創了一代先河,值得後人仿效。詞通常上片寫景,下片抒情。本詞上片寫景由遠至近,由大至小,景已寫足。不想轉入下片不僅仍寫景,而且仍寫山,但一反上片的寫山之“形”而轉寫山之“神”,連用三個立意新穎、構思別致的比喻:“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可見稼軒的磊落胸懷,用典取事驅遣自然,語既超曠,意又平和,新奇健雅,韻味無窮。最後,以景結情:“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漾漾?”似問非問,姿態、情韻已完全具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