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首詞,也有人認為是韋莊“留蜀後思君之辭”,跟他另一首《應天長》(綠槐陰里黃鶯語)的命意相同,不是沒有道理的。而韻文學專家羊春秋認為這首詞乃情人別後相憶之詞,不必過乾求深。把愛情詞都連到君國上面來,是難免穿鑿附會之譏的。重在發端,詞也是起結最難。發端處要開門見山,一下擒住題旨,才不致流於浮泛。所以況周頤說:“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它題便娜動不得”(《蕙風詞話》卷一)。“別來半歲音書絕”,正是實寫,是全詞抒情線素的起點,也是籠罩全篇的冠冕。它既點明了別後的時間是“半歲”,又傾訴了別後的情況是“音書絕”。以下的詞意全從此語生髮出來。不是別後半歲,音書隔絕,就沒有這首詞的創作衝動,就沒有這首詞的審美情趣江淹在《別賦》中說:“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詞人迫於無法遏制的情感的需要,真實地反映了別後的心境是“一寸離腸千萬結”。離腸即是離情,但離情是無形的、抽象的,離腸是有形的、具體的,便於用數字來表現離愁的程度。在極短的“一寸離腸”上繫上“千萬愁結”,通過兩個大小懸殊的對比,更能收到強烈的藝術效果。所以韋莊不但喜用“離腸”,而且喜用數字。“滿樓弦管,一曲離聲腸寸斷”(《上行杯》),就是同一藝術構思。“別易會難”,古人所嘆。而李商隱翻之為“相見時難別亦難”(《無題》),用兩個“難”字,說明“別”也是很難為懷的柳永正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雨霖鈴》)的描繪王實甫也崔鶯鶯設計過“柳絲長,玉聰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西廂記·長亭送別》)的痴話。而詞人卻把這個成語,化為極其平淡的兩句話,並沒有在這個成語的基礎上,創造出什么新的意境。而且似乎有些執著地堅持這個傳統的看法。但若把“難相見,易相別”放在這個具體的語言環境中加以仔細體會,就會發現它既是“一寸離腸千萬結”的原因,也是“又是玉樓花似雪”的過脈、大概半歲前在長亭送別的時候,正是“飛雪似楊花”;而在兩地睽違的今天,又是“楊花似雪”了。飛花如雪,“玉樓”中人此時所見光景當亦同之。由此轉入所憶之人,及彼此相對憶念之情。張砥中說:“凡同前後兩結。最為緊要。前結如奔馬收韁,須勒得住,尚存後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勢。”(清王又華《古今詞論》引)這一結既是有效地照應了起句的“別來半歲”,又為下闋的詞意開拓了廣闊的境界,大有“水窮雲起”、有餘不盡的審美趣昧。下闋即從居者著想,寫她面對明媚的春兄,無日無夜不在懷念遠方的行人。“暗相思”三句,i黯談而悲,情深而婉,恰到好處地道出了天下少婦的嬌羞心情,她暗自咽下“別是一般滋蛛”的苦酒,而不敢在別人面前傾訴那滿腔哀怨,萬種閒愁。她在朦隴的夜色中,看到天上團圜的月,想起人問離別的人:想到自己在見月思人,不知對方是否也在望月思鄉?這月曾經是照過他們離別的。那“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的容態,“除卻天邊月”,是“沒人知”(《女冠子》)的。這月也是他們夜半私語時的見證,那“說盡人間天上,兩心知”(《思帝鄉》)的綺語,也只有“月”才知道。可如今是“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謝莊《月賦》),叫她惘悵。於是她越想越覺得“人寂寞”、”恨重重”,“玉郎薄倖去無蹤”(《天仙子》),越想越埋怨自己“空相憶,無計得傳訊息”(《謁金門》)。真是“含恨暗傷情”(《望遠行》),“萬般惆悵向誰論”(《小重山》),於是情不自禁地“淚沾紅袖黦”了。詞人寫過很多的淚,如“淚界蓮腮兩線紅”(《天仙子》),李調元在《雨村詞話》中就充分肯定它說:“詞用‘界’字,始於端己。宋子京效之云:‘淚落胭脂,界破蜂黃淺’。遂成名句。”說明詞人是善於遣詞造句的。只有在“新啼痕間舊啼痕”(秦現《鷓鴣天》)時,才會在紅袖上浸漬著“黦”,所以它不但與“紅袖”、“清淚”相映成趣,而且表達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流下了相思的清淚。王仕禎在《花草蒙拾》中特別拈出這一句話說:“著意設色,異紋細艷,非後人纂組所及”,“山谷所謂古蕃錦者,其殆是耶?”就是對韋莊遣詞造句功夫的最高評價:“富於萬篇,貧於一字”,是從創作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可見遣詞造句,是藝術傳達的重要手段。如果沒有熟練地掌握這種技巧,就不能使藝術構思得到符合美的規律的表現劉勰說:“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好”(《文心雕龍·神思》),正是指出作者在構思時,展開想像的翅膀,容易在腦子裡浮現一幅奇特的景象,等到把它變成語言寫在紙上,就覺得平淡無奇了。此語很好地說明了藝術構思與藝術傳達的辯證關係。還須特別指出的是:這個結句,不但表現了作者善於遣問造句的藝術才能,而且是採用“情結”的方式,環顧起句,有盡而不盡之意。下闋以“想得”二字領後兩句,“此時”二字包前三句,懸想對方相思情景,得杜甫“今夜鄜州月”詩的思致。“此時”之“暗相思,無處說,惆悵夜半煙月”,又體現出兩地同時,兩人同心,亦彼事,亦己情,一齊攝入,映照玲瓏,構想深微,筆致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