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籜香苞初出林”,人起筆便細細描繪了初生之筍的形態。這樣殼嫩筍香的初生之筍,洋溢著勃勃的生機,只待春雨澆灌,即能昂揚九霄。“於陵論價貴如金”,很多人認為這句詩是詩人向座主的器重表示感謝。嫩筍要論價,是因為初生之筍鮮嫩可口,所以食者眾多,求者亦夥,因而在於陵這裡的價格和黃金一樣貴重。“於陵”當屬泛指,代稱各地。詩人在這一句里已經點出一絲悲的意味。嫩筍正出林呢,怎么就要論價了,而且價值甚昂?但語氣終還是壓抑的,平緩的,冷靜的,客觀的。“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凌雲一寸心”。詩的三、四兩句接著將這種悲哀之情渲染開去,推至頂峰才噴發而出。“凌雲一寸心”,謂嫩筍一寸,而有凌雲之志。這裡是一個雙關語,喻人年少而有壯志。這兩句回答了對嫩筍“於陵論價”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竹林茂盛,所以可以食筍,忍心“剪”去它凌雲之心。卒章而詩人的一片哀憐之情也顯露出來。詩人痛惜嫩筍被食,喻人壯志未酬,這是一種悲哀;而聯繫到詩人於大和六年(832年)赴京應舉不第,那么就還有另外一層意味了,就是或許是因為皇都長安里“人才”太多,所以他才下第的。可是“剪”去的是一寸凌雲之心。一個“忍”字用得十分出色。忍者,忍心,實際上聯繫到“凌雲一寸心”看,作者表達的卻是“何忍”之意。意謂不要夭折嫩筍的凌雲之志啊。悲己之不遇,痛上主之不識己,一片哀怨之情瀰漫其間。 全詩以嫩筍比喻自己,嫩筍一寸而有凌雲之志,詩人同樣如此,年少而胸懷大志。可悲哀的現實卻是嫩筍被食,凌雲之志也夭折在初出林的時候。而詩人也一樣壯志未酬,空有“嫩籜香苞”美質,卻沒有了昂揚九霄的機會。既哀且怨之情充溢全詩。全詩藝術風格哀怨纏綿,而深情難已,已經初步顯示出李商隱詩歌“深情綿邈”(劉熙載《藝概》)的藝術特色。 這樣哀怨的詩歌若出自一個中年或暮年人之手,當屬平常,可是創作它的卻是二十歲左右的李商隱。這正是少年壯志不言愁的黃金時段,可詩人看見鮮嫩的筍時不由而生 “忍剪凌雲一寸心”的悲慨,詩也寫得哀怨纏綿。這就是很讓人詫異的事。事實上,“忍剪凌雲一寸心”的悲慨里包蘊著詩人半生的際遇和一種 “先期零落”的憂愁意識。首先,家世孤苦,“淪賤艱虞多” (《安平公詩》),其高祖以來家境已衰落,祖輩幾代歷官均不過縣令。父祖輩又一再年壽不永,不到十歲時,父親去世。他隨母還鄉,過著清貧的生活。他在《祭裴氏姊文》就寫道:“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數東甸,傭書販舂”。這是他清貧生活的生動寫照。此外,他生活的晚唐時代動盪,藩鎮割據,宦官擅權,朋黨鬥爭,農民起義不斷,而社會又講究勛閥門第觀念,而詩人自己“內無強勁,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也使他對自己的前途缺乏信心。這兩種因素結合在一起就使得詩人自小便表現出一種悲觀的情緒。十六歲時寫的《無題·八歲偷照鏡》便是一個很好的證明。該詩似寫一傷懷的女子,而句句實寫自己。“八歲偷照鏡”,著一“偷”字,寫出了其早熟,“長眉已能畫”,寫其早識。 “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上崔華州書》),“十六著《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樊南)甲集序》),也是如此;接著十歲能做裙,十二歲彈箏,表明這個女子的慧心蘭質,可接著卻是十四未嫁,“十五泣春風”了,轉向一層悲哀的境地。美質未遇良主,唯有相泣春風了。這種憂愁,王蒙先生稱之為“先期愁人”、“先期悲嘆”的“夭折意識”,可謂切中肯綮。李商隱這種“先期零落”的憂愁意識伴隨了他一生的詩歌創作。譬如:“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看見早梅,也生悲慨:“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而當林花開放,正當其盛時,卻又發出“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即日》)的感嘆;看見“見說風流極,來當婀娜時”的垂柳他又會覺察到“忍放花如雪,青樓撲酒旗”(《贈柳》)的幻滅感。就算是茂盛青翠的高樹,他也會感到“一樹碧無情”(《蟬》)。總的說來,李商隱一生困頓,鬱郁不得志,加之他的多愁善感,在詩歌創作上,總是要表現出那么一絲憂慮,或出之以典故,或結之以意象,來取得“深情綿邈”的審美感受。而把握他這種“先期零落”的憂愁意識,也是欣賞李商隱這首《初食筍呈座中》乃至他全部詩歌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