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入長安到出長安,由希望轉成失望,這在一個感情強烈的浪漫主義人心中所引起的波濤,是可以想見的。這首詩的成功之處,就是把這一轉折中產生的激越而複雜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動形象地抒發出來。讀者好像被帶入天寶年代,親耳聆聽詩人的傾訴。從開頭到“路遠”句為第一段,抒發作者離開長安後抑鬱悲苦的情懷。離開長安,意味著政治理想的挫折,不能不使李白感到極度的苦悶和茫然。然而這種低沉迷惘的情緒,詩人不是直接敘述出來,而是融情於景,巧妙地結合登程景物的描繪,自然地流露出來。“掛席欲進波連山”,滔滔巨浪如群峰綿亘起伏,多么使人厭憎的艱難行程,然而這也正是作者腳下坎坷不平的人生途程。“天長水闊厭遠涉”,萬里長河直伸向縹緲無際的天邊,多么遙遠的前路,然而詩人的希望和追求也正像這前路一樣遙遠和渺茫。在這裡,情即是景,景即是情,情景相生,傳達出來的情緒含蓄而又強烈,一股失意厭倦的情緒撲人,讀者幾乎可以感覺到詩人沉重、疲憊的步履。這樣的筆墨,使本屬平鋪直敘的開頭,不僅不顯得平淡,而且造成一種濃郁的氣氛,籠罩全詩,奠定了基調,可謂起得有勢。接著詩筆層折而下。詩人訪古以遣愁緒,而訪古徒增憂思;作歌以抒積鬱,心頭卻又浮現阮籍的哀吟:“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淥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詠懷詩》)今人古人,後先相望,遭遇何其相似!這更加觸動詩人的心事,不禁由阮詩的蓬池洪波又轉向浩蕩的黃河,由浩蕩的黃河又引向迷茫不可見的長安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一聲慨嘆含著對理想破滅的無限惋惜,道出了憂思糾結的根源。短短六句詩,感情迴環往復,百結千纏,表現出深沉的憂懷,為下文作好了鋪墊。從“人生”句到“分曹”句為第二段。由感情方面說,詩人更加激昂,苦悶之極轉而為狂放。由詩的徑路方面說,改從排解憂懷角度著筆,由低徊掩抑一變而為曠放豪縱,境界一新,是大開大闔的章法。詩人以“達命”者自居,對不合理的人生遭遇採取藐視態度,登高樓,飲美酒,遣愁放懷,高視一切。奴子搖扇,暑熱成秋,環境宜人;玉盤鮮梅,吳鹽似雪,飲饌精美。對此自可開懷,而不必象伯夷、叔齊那樣苦苦拘執於“高潔”。夷齊以薇代糧,不食周粟,持志高潔,士大夫們常引以為同調。這裡“莫學”兩字,正可看出詩人理想破滅後極度悲憤的心情,他痛苦地否定了以往的追求,這就為下文火山爆發一般的憤激之情拉開了序幕。“昔人”以下進入了情感上劇烈的矛盾衝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觀根源來自對功業的執著追求,這裡的詩意便象洶湧的波濤一般激憤地向功業思想沖刷過去。詩人即目抒懷,就梁園史事落墨。看一看吧,豪貴一時的魏國公子無忌,今日已經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宮室已成陳跡;昔日上賓枚乘司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見蹤影。一切都不耐時間的沖刷,煙消雲散,功業又何足繫戀!“荒城”二句極善造境,冷月荒城,高雲古木,構成一種淒清冷寂的色調,為遺蹟荒涼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較為永恆的事物,同舞影歌聲人世易於消歇的事物對舉,將人世飄忽之意點染得十分濃足。如果說開始還只是開懷暢飲,那么,隨著感情的激越,到這裡便已近於縱酒顛狂。呼五縱六,分曹賭酒,簡單幾筆便勾畫出酣飲豪博的形象。“酣馳暉”三字寫出一似在同時間賽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飲情態躍然紙上。否定了人生積極的事物,自不免消極頹唐。但這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悶而生,否定由執著而來,狂放和否定都是變態,而非本志。因此,愈寫出狂放,愈顯出痛苦之深;愈表現否定,愈見出繫戀之摯。劉熙載說得好:“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藝概》卷二)正因為如此,詩人感情的鏇律並沒有就此終結,而是繼續鏇轉升騰,導出末段四句的高潮:總有一天會象高臥東山的謝安一樣,被請出山實現濟世的宏願。多么強烈的期望,多么堅定的信心!李白的詩常夾雜一些消極成分,但總體上並不使人消沉,就在於他心中永遠燃燒著一團火,始終沒有丟棄追求和信心,這是十分可貴的。這首詩,善於形象地抒寫感情。詩人利用各種表情手段,從客觀景物到歷史遺事以至一些生活場景,把它如觸如見地勾畫出來,使人感到一股強烈的感情激流。讀者好像親眼看到一個正直靈魂的苦悶掙扎,衝擊抗爭,從而感受到社會對他的無情摧殘和壓抑。清人潘德輿說:“長篇波瀾貴層疊,尤貴陡變;貴陡變,尤貴自在。”(《養一齋詩話》卷二)這首長篇歌行體詩可說是一個典範。它隨著詩人感情的自然奔瀉,詩境不停地轉換,一似夭矯的游龍飛騰雲霧之中,不可捉摸。從抑鬱憂思變而為縱酒狂放,從縱酒狂放又轉而為充滿信心的期望。波瀾起伏,陡轉奇兀,愈激愈高,好像登泰山,通過十八盤,躍出南天門,踏上最高峰頭,高唱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