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層統治者的政治腐敗,往往又是與生活上的荒淫相伴而行的。這後一方面,當然也逃不過民眾雪亮的眼睛。國風民歌中對這類穢行的揭露屢見不鮮,即是有力的證明。《株林》堪稱這類作中的傑作。由於它對陳靈公君臣狗彘之行的揭露,用了冷峻幽默的獨特方式,給人們的印象也更為深刻。詩中提到的“夏南”,乃陳大夫御叔之子夏徵舒。他的母親夏姬則是名聞遐邇的美婦,由此引得陳靈公及其大臣孔寧、儀行父的饞涎。據《左傳·宣公九年》披露,陳靈公、孔、儀三人均與夏姬私通,甚至穿著她的“衵服”(婦人內衣),在朝廷上互相戲謔。第二年又去株邑飲酒作樂,陳靈公還當著夏姬之子嘲弄儀行父:“他長得真像你!”儀行父即也反唇相譏:“還是更像君王您呵!”惹得夏徵舒羞怒難忍,終於設伏於廄,將陳靈公射殺,釀成了一場臭名遠揚的內亂。此詩之開篇,大抵正當這班衣冠禽獸出行之際。轔轔的車馬正喜孜孜馳向夏姬所居的株林,路邊的百姓早知陳靈公君臣的隱秘,卻故作不知地大聲問道:“胡為乎株林(他們到株林乾什么去)?”另一些百姓立即心領神會,卻又故作神秘地應道:“從夏南(那是去找夏南的吧)!”問者即裝作尚未領會其中奧妙,又逼問一句:“匪適株林(不是到株林去)?”應者笑在心裡,卻又像煞有介事地堅持道:“從夏南(只是去找夏南)!”明明知道陳靈公君臣所乾醜事,卻佯裝不知接連探問,問得也未免太過仔細。明明知道他們此去找的是夏姬,卻故為掩飾說找的是“夏南”,答得也未免欲蓋彌彰。發問既不知好歹,表現著一種似信還疑的狡黠;應對則極力掙扎,摹擬著做賊心虛的難堪。這樣的諷刺筆墨,實在勝於義憤填膺的直揭。它的鋒芒,簡直能透入這班衣冠禽獸的靈魂。到了二章,又換了一副筆墨。轔轔的車馬,終於將路人可惡的問答擺脫;遙遙在望的株邑眼看就到,陳靈公君臣總算鬆了口氣。“駕我乘馬,說於株野”——這裡摹擬的是堂堂國君的口吻,所以連駕車的馬,也是頗可誇耀的四匹。到了“株野”就再不需要“從夏南”的偽裝,想到馬上就有美貌的夏姬相陪,陳靈公能不眉飛色舞地高唱:“說於株野!”“說”,一般均解為“停車解馬”,固為確詁。但若從陳靈公此刻的心情看,解為“悅”也不為不可。“說(悅)於株野”,也許更能傳達這位放蕩之君隱秘不宣的喜悅罷。“乘我乘駒,朝食於株”——大夫只能駕駒,這自然又是孔寧、儀行父的口吻了。對於陳靈公的隱秘之喜,兩位大夫更是心領神會,所以馬上笑咪咪湊趣道:“到株野還趕得上朝食解飢呢!”“朝食”在當時常用作隱語,暗指男女間的性愛。那么,它正與“說於株野”一樣,又語帶雙關,成為這班禽獸通淫夏姬的無恥自供了。寥寥四句,恰與首章的矢口否認遙相對應,使這樁欲蓋彌彰的醜事,一下變得昭然若揭。妙在用的又是第一人稱(我)的口吻,就不僅使這幕君臣通淫的得意唱和,帶有了不知羞恥的自供意味;簡直還能讓讀者窺見在車馬抵達株邑之野時,君臣臉上所浮動的忘形淫笑。這樣的諷刺筆墨,實在是犀利的。所以連《毛序》在論及此詩時,也不免一改莊肅之態,而語帶譏刺地書曰:“《株林》,刺靈公也。淫乎夏姬,驅馳而往,朝夕不休息焉。”這最後一句真可作“說於株野”、“朝食於株”的絕妙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