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組小詩題作“效崔國輔體”,在《香奩集》里別具一格。崔國輔,盛唐詩人,開元十四年(726)進士,曾官許昌縣令、集賢院直學士、禮部郎中,天寶中坐事貶竟陵郡司馬。他以擅長寫五言絕句著稱,《全唐詩》錄存其詩一卷,半數以上是五絕。清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凡例》云:“專工五言小詩自崔國輔始,篇篇有樂府遺意。”喬億《劍溪說詩》也說:“五言絕句,工古體者自工、謝朓、何遜尚矣,唐之李白、王維、韋應物可證也。唯崔國輔自齊梁樂府中來,不當以此論列。”可見唐代五言絕句的來源有二:一是漢魏古詩,一是南朝樂府。崔國輔的五絕正是從樂府詩中《子夜歌》、《讀曲歌》等一脈承傳下來的,多寫兒女情思,風格自然清新而又宛轉多姿,柔曼可歌,形成了獨特的詩體。韓偓的這幾首詩仿作,以唐人詩中習見的“閨怨”為主題,而寫來特別富於詩情畫意。第一首寫春夜庭院的情景。淡淡的月色映照庭中,海棠花悄然謝落,春天又該過去了。女主人公孤零零地佇立在視窗,俯視著屋前的台階,也許是盼望著有人歸來吧,可階石上一片空蕩蕩,不見人跡,只有風兒擺弄著院子裡的鞦韆索,不時傳來一陣叮咚聲響。整個畫面是那么幽靜寂寥,末了一個鏡頭以動襯靜,更增強了詩篇的清冷氣氛;而閨中人的幽怨心理,也就在這氣氛的烘托下顯現出來了。第二首的場景轉入黎明前的室內。主人公已經睡下了。或許是擔心夜晚失眠吧,睡覺前特地喝了一點酒,酒力滋生了睡意,終於朦朦朧朧地進入夢鄉。可是睡得並不安穩,不多久又被依稀傳來的街鼓聲驚醒了。這時已到了天將破曉的時分,身上感受到黎明前的寒意,耳中傾聽著東風吹雨敲打窗戶的聲音。和前一首略有不同的是,本篇不注重於畫面物象的組合,而更多著力於人的主觀感受的渲染,從各種感覺心理的描繪中,傳達出人物的索寞與悽苦的情懷。第三首則一躍而到了秋日午後。剛下過一陣秋雨,院子裡長滿碧苔,經霜的紅葉散落在樓前,這一片彩色繽紛的圖景卻透露出某種荒蕪的氣息。主人公依然面對空無人跡的石階,凝望著西斜的日影漸漸爬上階來。這悠悠不絕的愁緒可怎樣排遣呀!只有庭中鸚鵡學人言語,仿佛在替人分擔憂思。因為是寫白天的景物,圖象比較明晰,色彩也很鮮麗,但仍然無損於詩篇婉曲淒清的情味。尤其“閒階上斜日”一個細節,把閨中人那種長久期待而又渺茫空虛的心理,反映得何等深刻入神!最後一首又轉移至深夜閨中,時令大約在暮春。由於下了一夜的雨,暮春的寒氣透過簾幕傳入室內,而我們的主人公卻獨倚繡窗不能成眠。她想的是:南湖上的採蓮船該被夜晚的雨水打濕了吧。我們知道,南朝樂府民歌的一種特殊表現手法,是喜歡運用諧音雙關語來喻指愛情。“採蓮”的形象在樂府民歌中經常出現,如《讀曲歌》里的一首:“種蓮長江邊,藕生黃櫱浦。必得蓮子時,流離經辛苦”,就是借有關蓮藕的雙關隱語(“蓮”諧音“憐”,愛的意思;“藕”諧音“偶”,成雙配對的意思)來表示愛情的獲得需經過曲折辛苦的磨鍊。因此,韓偓詩中的“採蓮”,也應該是愛情的象徵。女主人公想像採蓮船的遭遇,也就是影射自己的愛情經歷。在耿耿不寐的長夜裡,回想自己的愛情生活,該有多少話要傾訴?而詩人卻借用了樂府詩的傳統手法,把複雜的思想感情融鑄在雨濕採蓮船這一單純的形象中,讀來別有一種簡古深永的韻趣。四首小詩合成一組,時間由夜晚至天明再到晚上,節令由春經秋又返回暮春,結構形式上的若斷若續,正好概括反映了主人公一年四季的朝朝暮暮。不同的情景畫面,而又貫串著共同的情思,有如統一主鏇律下的各種樂曲變奏,豐富了詩歌的形象。通篇語言樸素明麗,風姿天然,不象《香奩集》里其他一些作品的注重工巧藻繪,顯示了仿效崔國輔體和樂府民歌的痕跡。但比較缺少明朗活潑的格調,而偏重於發展崔國輔詩中婉曲含蓄的一面,則又打上晚唐時代以及韓偓個人風格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