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4年(宋哲宗紹聖元年),“窮凶稔惡”的“新黨”章惇被起用為相。他握政伊始,即廣興黨籍,大肆打擊元祐(1086—1094年)時舊黨的大小在朝之臣蘇軾黃庭堅等皆遭貶竄秦觀也未能倖免。他始由國史院編修貶為杭州通判,途中再貶為“監處州(今浙江麗水縣)酒稅”。公元1096年(紹聖三年),又被削秩徙放到郴州(今湖南郴州市)。這一連串巨大的打擊使得秦觀陷入一種蒙受壓抑而不能自拔的濃重悲哀之中。在郴州旅舍,他寫下了著名的詞篇《踏莎行·霧失樓台》,這首《點絳唇·桃源》大約也作於詞人貶居郴州時。桃源,即桃花源,是東晉大人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虛構的世外天地,並假稱其地在武陵(今湖南桃源縣境內)。那兒景色優美,環境寧靜,生活安定,人心淳真,沒有喧囂,沒有紛爭,為後代失意文人所津津樂道。秦觀到郴州後,知道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就在郴州以北,不禁怦然心動,眷念不已,在《踏莎行》里,寫下了“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的名句,流露出對桃花源的嚮往和望不見“桃源”後的不勝悵惘。在此詞中,秦觀用夢境和現實交相迭現的手法,更為強烈地表達出對“桃源”的企慕,對現世人間的失望和不滿。“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這個“花深處”,就是指桃源。在郴州,詞人為了排憂遣恨,不得不借酒解愁。醉眼朦朧之中,詞人受潛意識的支配,仿佛覺得自己划起了小舟,正輕鬆自如地隨著溪流浮泛,朝桃花源進發。路上,“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桃花源記》)。詞人十分欣喜,他左顧右盼,不知不覺中,已“林盡水源”,來到了“花深處”。閱讀這兩句,關鍵是要抓住“醉”這個核心詞語。醉入夢鄉,本是常事,所以說這兩句是寫夢境幻象。“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是詞人神志清爽後的抱恨之言。塵緣,本為佛教名詞。佛教認為,色、聲、香、味、觸、法為六塵,是污染人心、使生嗜欲的根源。秦觀在這兒是借指世俗之事,如名、利一類。假如自己不出來求仕為宦,就不至於有此時的遷謫之禍,這就是“塵緣相誤”。而此刻身受官府羈絆,即使想找一個類似於“桃花源”的遠僻之地平安度日也不可得——這就是“無計花間住”。下片“煙水茫茫”四句,乃是詞人有意識地擇取人世間的四種淒涼景象,來影射他黯淡、感傷的心境。“煙水茫茫”,則前途渺遙可知;“千里斜陽暮”,暗示著詞人的處境將每況愈下;“山無數”,正是阻力重重、難回朝廷的象徵;“亂紅如雨”,就是說美好事物正在橫遭摧折。這四種景象並集一起,凝現出巨大的藝術感染力。詞人雖無片言隻語關涉愁苦,而愁苦、失望之情已溢滿紙面。結句“不記來時路”,源於《桃花源記》。陶潛說,武陵漁人出桃花源後,在返家的路上處處作了標誌,“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這個結句正暗應了題目和開頭,道出了詞人夢醒之後無路可走的窘境和苦況,表達了他“抽身退步悔已遲”和“世外桃源不可得”的愁怛心堵。秦觀的後半生和蘇軾一樣,屢遭貶謫,但襟懷卻不如蘇軾曠達自放,所以他的後期詞作中常凝結著濃稠的悽苦、感傷情調。該詞開首兩句以輕快清麗之筆寫夢入桃源,不過是一種襯托,其目的是要借“水落”以見“石出”,凸現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艱危、困頓。詞的基本風格是幽細悽厲的。全篇四十一字,前片三仄韻(處誤、住),後片四仄韻(暮、數、雨、路),一韻到底,韻位十分密集,在聲調上也給人一種沉鬱、淒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