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詩人晚年感慨身世的作品。韓偓於唐昭宗天復元年至三年(91─93)任職翰林學士期間,曾參與內廷密議,對朝政有所謀畫。昭宗為宦官韓全誨等劫持至鳳翔時,又扈從西行,隨侍左右,甚得親信。回京後,昭宗曾欲拜他為宰相,但受權臣朱溫忌恨,終被貶逐出朝。他輾轉南下,於天祐三年(96)到達福州,投靠威武節度使王審知。後朱溫篡唐,建立梁朝,王審知接受梁的封號,韓偓又離開福州,流寓汀州沙縣、尤溪縣和桃林場等地,乾化元年(911)定居閩南泉州的南安縣。這首詩大約就寫在他定居南安的第二年。韓偓的晚年生活相當寂寥,而又念念不忘國事,心情鬱悶。以“安貧”作詩題,有自慰自勸的意思。這裡的“貧”,不光指經濟上的困窘,同時也指政治上的失意。詩篇從眼前貧居困頓的生活發端。風,指四肢風痹。八行書,指信札。暗,是形容老眼昏花,視力不明。九局圖,指棋譜。“手風”和“眼暗”,都寫自己病廢的身體。“慵展”和“休尋”,寫自己索寞的情懷。信懶得寫,意味著交遊屏絕;棋不願摸,意味著機心泯滅。寥寥十四個字,把那種貧病潦倒、無所事事的情味充分表達出來了,正點明詩題“安貧”。次聯就室內景物略加點染,進一步烘托“安貧”的題旨。野馬,指浮游於空氣中的埃塵,語出《莊子·逍遙遊》。筠管,竹管,這裡指毛筆筒。蒲盧,又名蜾蠃,一種細腰蜂,每產卵於小孔穴中。兩句的意思是:閒居無聊,望著室內的埃塵在窗前日光下浮動,而案頭毛筆由於長久擱置不用,筆筒里竟然孵化出了細腰蜂。這一聯寫景不僅刻畫入微,而且與前面所說的“慵展”、“休尋”的懶散生活正相貼合,將詩人老病頹唐的心境展示得淋漓盡致。然則,詩人是否就真的自甘寂寞呢?第三聯轉入致貧原由的追敘。安蛇足,就是“畫蛇添足”。用來諷刺做事節外生枝,弄巧反拙。捋虎鬚,比喻撩撥、觸犯兇惡殘暴的人。《莊子·盜跖》敘述孔子遊說盜跖而被驅趕出來後說:“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鬚,幾不免虎口哉!”按韓偓在朝時,曾向昭宗推薦趙崇為相,遭到朱溫不滿,幾乎被殺。《新唐書·韓偓傳》還記載一次侍宴時,朱溫上殿奏事,侍臣們紛紛避席起立,唯有韓偓遵守禮制端坐不動,引起朱溫的惱怒。韓偓忠於唐王室,必然要成為朱溫篡權的眼中釘。這就是詩中自謂的“安蛇足”、“捋虎鬚”,也就是詩人致貧的來由。回顧這一段往事,詩人感到自己謀身雖拙,報國則不避艱危,故表面以“安蛇足”自嘲,實際上以敢於“捋虎鬚”而自負,透露出他在頹唐外表下隱藏著的一片捨身許國的壯懷。結末一聯則又折回眼前空虛寂寥的處境。試齊竽,事見《韓非子·內儲說上》:齊宣王愛聽吹竽,要三百人合奏,有位不會吹的南郭處士也混在樂隊里裝裝樣子,騙取一份俸祿。後湣王繼立,喜歡聽人單獨演奏,南郭處士只好逃之夭夭。這裡引用來表示希望有人能象齊湣王聽竽那樣,將人才的賢愚臧否一一判別,合理使用。整個這一聯是詩人在回顧自己報國無成的經歷之後迸發出的一個質問:世界上怎會沒有人將人才問題默記於心,可又有誰準備象齊湣王聽竽那樣認真地選拔人才以挽救國事呢?質問中似乎帶有那么一點微茫的希望,而更多是無可奈何的感慨:世無識者,有志難騁,不甘於安貧自處,又將如何!滿腔的憤懣終於化作一聲嘆息,情切而辭婉。題作“安貧”,實質是不甘安貧,希望有所作為;但由於無可作為,又不能不歸結為自甘安貧。貫串於詩人晚年生活中的這一基本思想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複雜心理變化,都在這首篇幅不長的詩里得到真切而生動的反映,顯示了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詩歌風貌上,外形頹放而內蘊蒼勁,律對整切而用筆渾灑,也體現了詩人後期創作格調的日趨老成。前人評為“七縱八橫,頭頭是道,最能動人心脾”(邵祖平《韓偓詩旨表微》),殆非虛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