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一
人自比“宕子妻”,以思婦被遺棄的不幸遭遇來比喻自己在政治上被排擠的境況,以思婦與丈夫的離異來比喻他和身為皇帝的曹丕之間的生疏“甚於路人”、“殊於胡越”。詩人有感於兄弟之間“浮沉異勢,不相親與”,進一步以“清路塵”與“濁水泥”來比喻二人境況懸殊。“願為西南風,長逝人君懷”,暗吐出思君報國的衷腸;而“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則對曹丕的絕情寡義表示憤慨,流露出無限悽惶之感。全詩處處從思婦的哀怨著筆,句句暗寓詩人的遭際,詩情與寓意渾然無間,意旨含蓄,筆致深婉,確有“情兼雅怨”的特點。這首詩的起句與結尾都相當精妙。起句既寫實景,又渲染出淒清冷寂的氣氛,籠罩全詩。月照高樓之時,正是相思最切之際,那徘徊徜徉的月光勾起思婦的縷縷哀思—曹植所創造的“明月”、“高樓”、“思婦”這一組意象,被後代詩人反覆運用來表達閨怨。詩歌結尾,思婦的思念就象那縷飄逝的輕風,“君懷良不開”,她到哪裡去尋找歸宿呢?結尾的這縷輕風與開首的那道月光共同構成了一種幽寂清冷的境界。
賞析二
曹植的詩歌,一般皆以建安為界,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前期的曹植正值年少氣盛之際,以洋溢的才華令人側目外,更因此受盡了父親疼愛。曹操對這個「每見進難問,應聲而對」的兒子,是「特見寵愛」 的。於是這個時期的曹植,過的是富貴無憂的公子哥兒的生活,詩歌里也就充滿著少年人的雄心壯志及趾高氣揚的意味,<白馬篇>可作代表。而本來憑著出色的天賦與才華,曹植極有可能繼承其父的霸業,只可惜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終於漸漸使曹操對他喪失信心。相反的,曹植的同父異母的兄長曹丕卻自重自持,雖然才華光芒皆稍遜其弟,但曹操考量「文帝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並為之說,故遂定為嗣」(<三國志>)。曹操的逝世,是一代風雲的終結,同時也是曹植生命中的轉捩點。曹丕繼位以後,對這個一度曾是王位準繼承者的弟弟十分防備。他不只把曹植分封至京城以外,使他遠離政治權力中心,甚至還設了「監國使者」,以防其弟圖謀不軌,威脅本身的地位。人們耳熟能詳的<七步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說的正是曹植在曹丕的脅迫下,所作的一首哀泣骨肉相殘的詩歌。這首詩歌真正的淵源不可考究,流傳的版本亦有不同,出於曹植之手的可能性也很低,可是從這首詩里,還是得以見出曹丕兄弟間相互爭鬥猜忌確屬事實。曹植滿腔抱負無處施展,而手足胞兄對自己處處防範,不禁令曹植心灰意懶。被壓制受監視的結果,令他後期所作詩歌多傾向於感傷哀怨一類,而以棄婦自比更是其詩歌的特色之一。除了這首<七哀>,其他如<浮萍篇>、<雜詩>等詩里皆有怨婦形象的運用。怨婦形象的運用,可以追溯至《詩經》。《詩經》里的女性有兩種形象,一是窈窕賢淑的美女如<關雎>;另一類則是現實中的棄婦,例如<衛風.氓>。到了楚辭,女子常常是一種美好的象徵,用來代指美好的品性又或是借喻君主。此後的《古詩十九首》里,怨婦的形象更是運用得很普遍,如<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等,但這裡面的思婦怨婦以寫實居多。而發展到建安時期,詩文里的女子形象則是真實的棄婦形象與用作托諷的象喻兩者兼而有之。曹植這首<七哀>里的棄婦,就是用作象喻的。曹植一直是有政治野心、期盼成就豐功事業的,他在<與楊德祖書>中就說:「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應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這種致君為國的理想,不僅是曹植個人的志向,同時也是當時整個時代的風氣反映。建安時代時局動盪不安,曹操的雄才豪、英偉氣勢,在當時的建安文士間形成了巨大的影響,帶動了一股求取建功立業的風潮。曹植就是如此深受乃父與整個時代風潮的薰染,汲汲渴望能「名編壯士籍」、「捐軀赴國難」(<白馬篇>)。可是抱著成就功名期盼的臣子,如果不能獲得君主的賞識任用,那便全無施展才能抱負之機,沒有辦法實現自我的價值。這樣的君臣關係,就彷佛那個時代全心托靠男性的女子,一朝被夫君離棄,那就是沒了依傍的怨婦,失去生存的價值以及生命的重心。曹植此時已自知功名無望,於是將滿腔哀怨寄托在和他具備相同情感的怨婦的愁苦裡。劉履評<七哀詩>道「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異勢,不相親與,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慮也」 。此話實在總括了<七哀>此詩的內容思想。七哀,李冶《古今注》謂人有七情,今哀戚太盛,喜、怒、樂、哀、惡、欲皆無,唯有一哀,故謂之七哀 。這樣闡釋七哀題旨的旨意,可說非常確切合適。七情失其六,唯餘一哀,這份哀傷瀰漫整體,本來應有七情之別如今同為一哀,十分突顯了哀傷之厚重。《文選》就將本篇歸入哀傷一類,而本詩的確是籠罩在濃濃的哀戚傷痛里。<七哀>開頭兩句用的是托物起興的手法。明月在中國詩歌傳統里,往往起著觸發懷想相思的作用 ,比如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月光月夜,常常會撩起詩人綿綿不盡的思緒,勾起心中思念怪掛懷的人或事。所以當皎潔的明月照著高樓,清澄的月光如徘徊不止的流水輕輕晃動著,佇立在高樓上登高望遠的思婦,在月光的沐浴下傷嘆著無盡哀愁。曹植接著採用自問自答的形式,牽引出怨婦幽幽地敘述悲苦的身世,這同時也是曹植牽動了對自己崎嶇境遇的感慨。從明月撩動心事到引述內心苦悶,曹植寫得流暢自然,不著痕跡,難怪能成為「建安絕唱」 。丈夫外行已經超過十年了,為妻的常常形隻影單的一人獨處。夫妻本來像塵和泥那般共同一體,如今丈夫卻像路上的輕塵,自己則成了水中的濁泥。輕塵浮空飛揚,濁泥卻深沉水底,一浮一沉地位迥不相同,什麼時候才能重會和好?曹植於此自比「濁水泥」的棄婦,那麼「清路塵」指的自然是曹丕曹睿了。曹丕繼位後不再顧念手足之情,疏遠甚至防範著自己的親弟。曹睿稱王時,曹植多次上表上書自試,終究無法獲得任用。所以曹植用了濁泥和清塵的遠離相互映照,襯托出和兄長侄子形勢兩異的遙遠距離。曹植是多麼盼望著骨肉相諧和好,多麼期盼能在曹丕曹睿身旁效力獻功。所以他說但願能化作一陣西南風,隨風重投丈夫,也就是兄長侄子的懷抱。可是丈夫的懷抱若是不開展,曹丕曹睿始終防我疑我,那麼做妻子的我又要依靠誰呢?曹植我「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的抱負又如何得能實現呢?人們往往能在外在環境的壓迫困窘而激發出潛在的力量,曹植就是。當他意氣風發、開朗無憂的時候,只能寫些騎馬射箭、山明水秀的,到皮不到肉的詩文,大部分沒什麼深刻內涵,對後世影響不深。真正為人稱道的,反而是後來落魄時迸發出來的火花。當政治上的失意,帶給曹植罹難漂泊的愁苦,無所事事的曹植將全副精力、將積累在心中的滿腔憤慨一併傾瀉出來。所以劉勰才會以「思王以勢窘溢價」 ,而司馬遷才會認為好的文章「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而若從亞里斯多德《詩學》的觀點來看,悲劇往往能在人的精神上產生一種沖洗的作用,故能給觀眾得到精神的愉悅和滿足。所以曹氏父子中對後世影響最深的,不是領起一代風雲的君王曹操曹丕,而是落寞失意的曹植。因為古今有多少文人皆自負具王佐才之能,但往往時勢不予而身世飄零,結果反倒以文采著世。這些人的命運和曹植是十分相似的,故他們對曹植多懷抱著同情和認同。這也是為什麼曹植受人推崇之因。王夫之認為曹植的詩是「與人以階梯」的,而曹丕則是「絕人攀躋」的(《姜齋詩話》),亦是出於這個理由。曹植詩里的哀傷具有一種普遍性,是大多數人所共有的人生經歷,因此能引起人們的共鳴。魏晉南北朝是個文人自行自覺的時代,曹丕的反省在於對文體的辨析,而曹植的醒覺,則表現在中國語言文字特色的反省和把握上。 在曹植的詩作里,已逐漸注意詩歌的對偶、鋪排和雕飾。<七哀>用韻諧和,間用清塵、濁泥作為浮沉異勢的兩相比照,使得全詩的情感愈加曲折淒婉、含蓄意深。既有《詩經》哀而不傷的莊雅,同時也保留了《古詩十九首》溫麗悲遠的情調 ,這正是鍾嶸《詩品》稱其「情兼雅怨」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