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首詩的主旨,主要有三說。一是刺陳幽公說。《毛詩序》、鄭箋、孔疏、嚴粲《詩緝》皆以為“子者,斥幽公也”。陳幽公荒淫好色,遊蕩無度,其德行一無可觀,為人所惡,故有詩刺之。二是刺陳好巫風說。郝懿行《詩問》魏源《詩古微》皆持此說,以為陳之先太姬婦人尊貴,好巫覡祭祀歌舞,國民傳其遺風,遂成習俗,此詩實刺陳國臣民之陋俗。三是情詩戀歌說,此為“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以後多數學者的看法。茲取第三說,認為《宛丘》一詩表達了詩人對一位巫女舞蹈家的愛慕之情。因為刺詩之說缺乏必要的文本支持,從詩的文本中的一個“湯”(盪)字,並不能得出刺舞者放蕩的結論,盪有搖擺之義,正是寫舞者熱情奔放的舞姿。況且從文本語義的抒情性看,在保留原始宗教的某些狂熱性、巫風熾盛而四季巫舞不斷的陳國,詩的作者懷著熱烈的情愛,表達他對一位巫女舞蹈家的戀慕,實在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在同以巫祀著稱的楚國,也有男女相思的內容反映在《九歌》等楚辭作品中。此詩三章,首章感情濃烈,開篇兩句寫詩人為巫女優美奔放的舞姿而陶醉,情隨舞起,兩個“兮”字,看似尋常,實深具嘆美之意,流露出詩人不能自禁的愛戀之情。而巫女徑直歡舞,似乎沒有察覺那位觀賞者心中涌動的情愫,這使詩人惆悵地發出了“洵有情兮,而無望兮”的慨嘆,同是兩個“兮”字。又可品味出他單相思難成好事而徒喚奈何的幽怨之意。第二、三章全用白描手法,無一句情語,但所描繪的巫舞場景,仍處處可感受到詩人情之所系。在歡騰熱鬧的鼓聲、缶聲中,巫女不斷地鏇舞著,從宛丘山上坡頂舞到山下道口,從寒冬舞到炎夏;空間改變了,時間改變了,她的舞蹈卻沒有什么改變,仍是那么神采飛揚,仍是那么熱烈奔放,仍是那么深具難以抑制的野性之美;而同時——儘管詩中未明言但讀者仍能充分想像到——詩人也一直在用滿含深情的目光看著她歡舞,一直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我多么愛你,你卻不知道!他在對自己的愛情不可能成功有清醒認識的同時,仍然對她戀戀不捨,那份刻骨銘心的情感實在令人慨嘆。此詩在技法風格上頗有特色。戴君恩《讀詩臆評》評曰:“一之聲曼,二、三之響切,真是流商變徵。”陳震《讀詩識小錄》評曰:“先斷後案,遂使下二章敘述處文情不盡,‘湯’字包盡下二章,‘無望’判盡下二章,上為下斷,下又為上注,格法盡奇。”牛運震《詩志》評曰:“一頭兩腳,一曲兩直,別格活調。”雖對詩旨的理解有所不同,但所評確為探驪得珠之論。全詩一開始就以“湯”字凸現出的舞之歡快,與“無望”二字凸現出的愛之悲愴,互相映射,互相震激,令人迴腸盪氣,銷魂凝魂。第一章將主要內容概括已盡,是為“頭”,是為“斷”,而其語勢有似弦樂奏出的慢板,是為“曼聲”,是為“曲”;第二、三章以“宛丘”二字與上綰連,再加渲染、鋪張,是為“腳”,是為“注”,而其語勢有似銅管樂奏出的快板,是為“切響”,是為“直”。而人們讀此詩時,雖然對詩人所流露的一腔痴情會有深切的感受,但更吸引他們注意力的,恐怕還是那無休無止、洋溢著生命的飛揚躍動感的歡舞。舞者那股不加矯飾、熱烈奔放的激情,令處於現代社會高度物質化的機械生活中的讀者體會到一種真正的活力。故此詩特定的文化氛圍使它有別於一般的《詩經》篇章而具有特殊的興發感動力量。聯想起法國著名作曲家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這首被美國音樂評論家愛德華·唐斯稱為“使人一聽就產生無以言狀而又不可抗拒的興奮之情”的樂曲,描繪的是舞劇中這樣的一個場景:“一個女人獨自在一張桌子上跳著舞,四周圍觀的男人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動作。隨著她的舞姿愈來愈熱烈,他們的情緒也愈來愈高漲。男人們擊掌頓腳,形成有節奏的伴奏。最後在轉到C大調的那一刻(全曲的高潮),男人們一個個拔劍出鞘。”(《管弦樂名曲解說》)這雖是西方樂舞,但反映的文化內涵卻與《宛丘》相似:將不可遏止的情感投射於生命的存在本質的外化形式——樂舞。這話說得似乎有點玄,但絕不是對讀者毫無益處的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