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詩凡二十句,支、微韻通押,一韻到底。詩分五節,每節四句,層次分明。惟詩中最大問題在於:一、“遊子”與“良人”是一是二?二、詩中抒情主人公即“同袍與我違”的“我”,究竟是男是女?三、這是否一首怨詩?答曰:一、上文的“遊子”即下文之“良人”,古今論者殆無異辭,自是一而非二。二、從全詩口吻看,抒情主人公顯為閨中思好,是女性無疑。但第三個問題卻有待斟酌。蓋從“遊子無寒衣”句看,主人公對“遊子”是同情的;然而下文對良人又似怨其久久不歸之意,則難以解釋。於是吳淇在《選詩定論》中說:“前四句俱敘時,‘凜凜’句直敘,‘螻蛄’句物,‘涼風’句景,‘遊子’句事,總以敘時,勿認‘遊子’句作實賦也。”其間蓋認定良人不歸為負心,主人公之思極而夢是怨情,所以只能把“遊子”句看成虛筆。其實這是說不通的。蓋關四句實際上完全是寫實,一無虛筆;即以下文對“良人”的態度而論,與其說是“怨”,寧說因“思”極而成“夢”,更多的是“感傷”之情。當然,怨與傷相去不過一間,傷極亦即成怨。但鄙意漢代文人詩已接受“詩都”薰陶,此詩尤得溫柔敦厚之旨,故以為詩意雖憂傷之至而終不及於怨。這在《古詩十九首》中確是出類拔萃之作。一篇第一層的四句確從時序寫起。歲既雲暮,百蟲非死即藏,故螻蛄夜鳴而悲。“厲”,猛也。涼風已厲,以己度人,則遊子無禦寒之衣,彼將如何度歲!夫涼風這厲,螻蛄之鳴,皆眼前所聞見之景,而言“率”者,率,皆也,到處皆然也。這兒天冷了,遠在他鄉的遊子也該感到要過冬了,這是由此及彼。然後第二節乃從遊子聯想到初婚之時,則由今及昔也。“錦衾”二句,前人多從男子負心方面去理解。說得最明白的還是那個吳淇。他說:“言洛浦二女與交甫,素昧平生者也,尚有錦衾之遺;何與我同袍者,反遺我而去也?”“錦衾”句只是活用洛水宓妃典故,指男女定情結婚;“同袍”出於《詩經·秦風·無衣》,原指同僚,舊說亦指夫婦。竊謂此二句不過說結婚定情後不久,良人便離家遠去。這是“思”的起因。至於良人何以遠別,詩中雖未明言,但從“遊子寒無衣”一句已可略窺端倪。在東漢末葉,不是求仕便是經商,乃一般遊子之所以離鄉北井之主因。可見良人之棄家遠遊亦自有其苦衷。朱筠《古詩十九首》云:“至於同袍違我,累夜過宿,誰之過歟?”意謂這並非良人本意,他也不願離家遠行,所云極是。惟遊子之遠行並非詩人所要表白的風客,讀者亦無須多傷腦筋去主觀臆測。自“獨宿”以下乃入相思本題。張庚《古詩十九首》云:“‘獨宿’已難堪矣,況‘累長夜’乎?於是情念極而憑諸‘夢想’以‘見’其‘容輝’。‘夢’字下粘一‘想’字,極致其深情也,又含下恍惚無聊一段光景。”正惟自己“獨宿”而累經長夜,以見相別之久而相愛之深也(她一心惦記著他在外“寒無衣”,就是愛之深切的表現。),故寄希望於“夢想見容輝”矣。這一句只是寫主人公的主觀願望,到下一節才正式寫夢境。後來范仲淹寫《蘇幕遮》詞有云:“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雖從遊子一邊著筆實從此詩生髮演繹而出。第三節專寫夢境。“惟”,思也;“古”,故也。故歡,舊日歡好。夢中的丈夫也還是殷殷眷戀著往日的歡愛,她在夢中見到他依稀仍是初來迎娶的樣子。《禮記·婚義》:“降,出御歸車,而婿授綏,御輪三周。”又《郊特性》:“婿親御授綏,親之也。”“綏”是挽以登車的索子,“惠前綏”,指男子迎娶時把車綏親處遞到女子手裡。“願得”兩句有點倒裝的意思,“長巧笑”者,女為悅己者容的另一說法,意謂被丈夫迎娶攜手同車而歸,但願此後長遠過著快樂的日子,而這種快樂的日子乃是以女方取悅於良人贏得的。這是夢中景,卻有現實生活為基礎,蓋新婚的經歷對青年男女來說,長存於記憶中者總是十分美好的。可惜時至今日,已成為使人流連的夢境了。第四節語氣接得突兀,有急轉直下的味道,而所寫卻是主人公乍從夢境中醒來那種恍恍惚惚的感受,半嗔半詫,似寤不迷。意思說好夢不長,良人歸來既沒有停留多久(“不須臾”者,猶現代漢語之“沒有多久”、“不一會兒”),更未在深閨中(所謂“重闈”)同自己親昵一番,一剎那便失其所在。這時才憬然驚察,原是一夢,於是以無可奈何的語氣慨嘆首:“只恨自己沒有晨風一樣的雙翼,因此不能凌風飛去,追尋良人的蹤跡。”“晨風”,鳥名,鸇屬,飛得最為迅疾,最初見於《毛詩》,而《十九首》亦屢見。這是百無聊賴之辭,殆從《詩·邶風·柏舟》“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語意化出,妙在近於說夢話,實為神來之筆,而不得以通常之比興語視之也。前人對最末一節的前兩句略有爭議。據胡克家《文選考異》云:“六臣本校云:‘善(指李善注本)無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但依文義,恐不當有。”這兩句不惟應當有,而且有承上啟下之妙用,正自缺少不得。“適意”亦有二解,一種是適己之意。如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雲;“眄睞以適意,猶言遠望可以當歸,無聊之極思也。”另一種是指適良人之意,如五臣呂延濟及吳淇《選詩定論》之說大抵旨謂後者。應解作適良人之意較好。此承上文“長巧笑”意,指夢中初見良俚的顧盼眼神,亦屬總結上文之語。蓋夢中既見良人,當然從眼波中流露了無限情思,希望使良人歡悅適意;不料稍留即逝,夢醒人杳,在自己神智漸漸恢復之後,只好“引領遙相睎”,大有“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杜甫《李白》)的意思,寫女子之由思極而夢,由暫夢而驟醒,不惟神情可掬,抑且層次分明。最終乃點出結局,只有“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了,而全詩至此亦搖曳而止,情韻不匱。這後四句實際是從眼神作文章,始而“眄睞”,繼而“遙睎”,終於“垂涕”,短短四句,主人公感情的變化便躍然紙上,卻又寫得那么質樸自然,毫無矯飾。《十九首》之神理全在此等處,真令讀者掩卷後猶存遐思也。從來寫情之作總離不開做夢。《詩》、《騷》無論矣,自漢魏晉唐以迄宋元明清,自詩詞而小說戲曲,不知出現多少佳作。甚至連程硯秋的個人本戲《春閨夢》中的關目與表演,都可能受此詩的影響與啟發。江河萬里,源可濫觴,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