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俚俗之作,通篇借“風”與“船”這兩件事物鋪開。劈頭兩句就是“無理而有情”的大白話:“好恨這風兒,催俺分離!”其實,催他與戀人分別的並不真是風,然而他卻怪罪於風,這不過是他“怨歸去得疾”(《西廂記》崔鶯鶯長亭送別張生時的唱辭中語)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正如睡不著卻怪枕頭歪那樣,這種“正理歪說”的風趣話中其實包含著難以言傳的離別之痛。以下三句便緊接“風兒”而來,越加顯得波峭有趣:“船兒吹得去如飛,因甚眉兒吹不展?叵耐風兒!”它所埋怨的仍是這個“該死”的“風兒”,不過語意更有所發展。意謂:既然你能把船兒吹得象張了翅膀一樣飛去,那你又為什么不把我的眉結吹散(側面交代作者的愁顏不展、雙眉打結),真是“可恨可惡”(“叵耐”本指“不可耐”之義,這裡含有“可恨”之意)透頂!眉心打結,本是詞人自己的心境使然。俗語云:“心病還須心藥醫”。詞人不言自己無法解脫離別的苦惱,卻恨起風馬牛不相及的“風兒”來,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怪語”和“奇想”,亦極言其“怨天尤人”的煩惱之深矣。人的感情,每到那種極深的境界時,往往便會產生某種程度的變態。石孝友的這些詞句,便故意地利用這種“變態心理”來表現自己被深濃的離愁所折磨扭曲了的心境,確實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上片主要寫“風”,進而及“船”。下片則索性從船兒寫起。“不是這船兒,載起相思?”這是第一層意思。意謂:若不是偌大一個船兒,自己這一腔相思怎能裝得下、載得起?“相思”本無“重量”可言,這裡便用形象化的方法把它誇張為巨石一般的東西。說只有船兒才能把它載起,則“相思”之“重”、之“巨”不言自明。在“感謝”船兒幫他載起相思之情之後,作者又“得寸進尺”地向它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船兒若念我孤恓?載取人人篷底睡”。意謂:“救人須救徹”,你既然幫我載負了相思之情,那就索性把好事做到底吧!——因此,你若真念我孤寂煩惱得慌,何不把那個人兒(她)也一起帶來與我共眠在一個船篷下呢?但這件事兒光靠“船兒”還不行,那就又要轉而乞求“風神”——請它颳起一陣怪風,把她從遠處的岸邊飛載到這兒來吧。如是,則不勝“感謝”矣,故曰:“感謝風兒”!全詞通過先是怨風、責風,次是謝船、贊船,再是央船、求風,最後又謝風、頌風,曲折而生動地展示了詞人在離別途中的複雜心境:先言乍別時“愁一箭風快”(周邦彥《蘭陵王》)的痛楚,次言離途中“黛蛾長斂(這裡則換了男性的雙眉而已),任是春風吹不展”的愁悶,最後則突發奇想地寫他希冀與戀人風雨同舟的渴望。這三層心思,前二層是前人早就寫過的,但石孝友又加以寫法上的變化,而第三層則可謂是他的“創造”。這種大膽而奇特的幻想,恐怕與他接受民間詞的影響有關。比如敦煌詞中就有很多奇特的想像,如“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又如“夜久更闌風漸緊,為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眾所周知,常見的文人詞在描寫離情別緒時,特別喜歡用“灞橋煙柳”、“長亭芳草”、“繡閣輕拋”、“浪萍難駐”之類的華麗詞藻。即如石孝友自己,也寫過“立馬垂楊官渡,一寸柔腸萬縷。回首碧雲迷洞府,杜鵑啼日暮”(《謁金門》)之類的“雅詞”。然而此首《浪淘沙》卻一反文人詞常見的面貌,出之以通俗、風趣、幽默、詼諧的風格,卻又並不妨礙它抒情之“真”、之“深”,故而可稱是首別具“諧趣”和“俗味”的佳作。在讀慣了那些濃艷得發膩的離別詞後,讀一讀這首頗有民歌風味的通俗詞,真有點象吃慣了魚腥蝦蟹之後嘗到山果野蔌那樣,很富有些新鮮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