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一
清人李重華在《貞一齋話》里有段評杜甫絕句詩的話:“七絕乃唐人樂章,工者最多。…李白王昌齡後,當以劉夢得(註:指劉禹錫)為最。緣落筆朦朧縹緲,其來無端,其去無際故也。杜老七絕欲與諸家分道揚鑣,故爾別開異徑。獨其情懷,最得詩人雅趣。”他說杜甫“別開異徑”,在盛唐七絕中走出一條新路子,這是熟讀杜甫絕句的人都能感覺到的。除了極少數篇章如《贈花卿》、《江南逢李龜年》等外,他的七絕確是與眾不同。首先,從內容方面擴展了絕句的領域。一切題材,感時議政,談藝論文,紀述身邊瑣事,凡是能表現於其它詩體的,杜甫同樣用來寫入絕句小詩。其次,與之相聯繫的,這類絕句詩在藝術上,它不是朦朧縹緲,以韻致見長的作品;也缺乏運用於管弦的唱嘆之音。它所獨開的勝境,在於觸機成趣,妙緒紛披,顯得情味盎然,如同和讀者圍爐閒話,剪燭談心;無論是感慨唏噓也好,或者嬉笑怒罵也好,都能給人以親切、真率、懇摯之感,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樸質而雅健的獨特風格,是耐人咀嚼不盡的。《戲為六絕句》(以下簡稱《六絕句》)就是杜甫這類絕句詩標本之一。以詩論詩,最常見的形式是論詩絕句。它,每首可談一個問題;把許多首連綴成組詩,又可表現出完整的藝術見解。在中國詩歌理論遺產中,有不少著名的論詩絕句,而最早出現、最有影響的則是杜甫的《六絕句》。《六絕句》前三首評論作家,後三首揭示論詩宗旨。其精神前後貫通,互相聯繫,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戲為六絕句》第一首庾信。杜甫在《春日憶李白》里曾說,“清新庾開府”。此詩中指出庾信後期文章(兼指詩、賦),風格更加成熟:“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健筆凌雲,縱橫開闔,不僅以“清新”見長。唐代的“今人”,指手劃腳,嘲笑、指點庾信,足以說明他們的無知。因而“前賢畏後生”,也只是諷刺的反話罷了。第二、三首論初唐四傑。初唐詩文,尚未完全擺脫六朝時期崇尚辭藻浮華艷麗的余習。第二首中,“輕薄為文”,是當時的人譏笑“四傑”的話。史炳《杜詩瑣證》解釋此詩說:“言四子文體,自是當時風尚,乃嗤其輕薄者至今未休。曾不知爾曹身名俱滅,而四子之文不廢,如江河萬古長流。”第三首,“縱使”是杜甫的口氣,“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則是當時的人譏笑四傑的話(詩中以“盧王”來指四傑)。杜甫引用了他們的話而加以駁斥,所以後兩句才有這樣的轉折。意思是即便如此,但四傑能以縱橫的才氣,駕馭“龍文虎脊”般瑰麗的文辭,他們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這三首詩的用意很明顯:第一首說,觀人必須全面,不能只看到一個方面,而忽視了另一方面。第二首說,評價作家,不能脫離其時代的條件。第三首指出,作家的成就雖有大小高下之分,但各有特色,互不相掩。應該恰如其分地給以評價,要善於從不同的角度向前人學習。杜甫的這些觀點是正確的。但這三首詩的意義,遠不止這些。第四首詩繼續第三首詩意,對那些不負責任地胡亂糟蹋前賢現象的批評,指責這些人自己的作品不過是一些翡翠戲蘭苕一般的貨色,而沒有掣鯨魚於碧海那樣的偉著。“不薄今人愛古人”中的“今人”,指的是庾信、四傑等作家。杜甫之所以“愛古”而不“薄今”,是從“清詞麗句必為鄰”出發的。“為鄰”,即引為同調之意。在杜甫看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清詞麗句”不可廢而不講。更何況庾信、四傑除了“清詞麗句”而外,尚有“凌雲健筆”、“龍文虎脊”的一面,因此他主張兼收並蓄:力崇古調,兼取新聲,古、今體詩並行不廢。“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應當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但是,僅僅學習六朝,一味追求“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一類的“清詞麗句”,雖也能賞心悅目,但風格畢竟柔媚而淺薄;要想超越前人,必須以恢宏的氣度,充分發揮才力,才能在嚴整的體格之中,表現出氣韻飛動的巧妙;不為篇幅所困,不被聲律所限,在法度之中保持從容,在規矩之外保持神明。要想達到這種藝術境界,杜甫認為只有“竊攀屈宋”。因為《楚辭》的精彩絕艷,它才會成為千古詩人尊崇的典範,由六朝而上一直追溯到屈原宋玉,才能如劉勰所說:“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文心雕龍·辨騷》),不至於沿流失源,墮入齊、梁時期那種輕浮側艷的後塵了。而杜甫對六朝文學既要繼承、也要批判的思想,集中表現在“別裁偽體”、“轉益多師”上。《六絕句》的最後一首,前人說法不一。這裡的“前賢”,是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家(包括庾信、四傑)。“遞相祖述”,意思是因襲成風。“遞相祖述”是“未及前賢”的根本原因。“偽體”之所以偽,癥結在於以模擬代替創造。真偽相混,則偽可亂真,所以要加以“別裁”。創造和因襲,是杜甫區別真、偽的分界線。詩人只有充分發揮創造力,才能直抒襟抱,自寫性情,寫出真的文學作品。庾信的“健筆凌雲”,四傑的“江河萬古”,就在於此。反過來,拾人牙慧,傍人門戶,必然是沒有生命力的。堆砌詞藻,步齊、梁時期的後塵,固然是偽體;而一味模仿漢、魏時期古人的作品,也是偽體。在杜甫的心目中,只有真、偽的區別,並無古、今的成見。“別裁偽體”和“轉益多師”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別裁偽體”,強調創造;“轉益多師”,重在繼承。兩者的關係是辯證的。“轉益多師是汝師”,意思是無所不學,沒有固定的學習對象。這話有好幾層意思:只有“無所不師”,才能兼取眾長;沒有固定的學習對象,不限於一家,雖然有所繼承、借鑑,但並不妨礙詩人自己的創造性,這是第一層意思。只有在“別裁偽體”,區別真偽的前提下,才能確定“師”誰,“師”什么,才能真正做到“轉益多師”,這是第二層意思。要做到“無所不師”而沒有固定的學習對象,就必須善於從不同的角度學習別人的成就,在吸取的同時,也就有弘揚和捨棄的地方,這是第三層意思。在既批判又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造,熔古今於一爐,創作出詩人自己的佳句,這就是杜甫“轉益多師”、“別裁偽體”的精神所在。《六絕句》雖然主要是談藝術方面的問題,但和杜甫總的創作精神是分不開的。詩中“竊攀屈宋”、“親風雅”則是他創作的指導思想和論詩的宗旨。這六首小詩,實質上是杜甫詩歌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詩論的總綱;它所涉及的是關係到唐詩發展中一系列的重大理論問題。在這類小詩里發這樣的大議論,是前所未有的。詩人通過各種事例來總結出一系列的要點,將嚴正的筆意寄寓在輕鬆幽默的筆調中,娓娓道來,莊諧雜出。李重華說杜甫七絕“別開異徑”,正在於此。明白了這一點,這組詩之所以標為《戲為六絕句》,讀者也就不難理解了。
賞析二
這六首小詩,實質上是杜甫詩歌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詩論的總綱;它所涉及的是關係到唐詩發展中一系列的重大理論問題。在這類小詩里發這樣的大議論,是前所未有的。詩人即事見義,如地湧泉,寓嚴正筆意於輕鬆幽默之中,娓娓而談,莊諧雜出。李重華說杜甫七絕“別開異徑”,正在於此。明乎此,這詩之所以標為《戲為六絕句》,也就不煩辭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