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詩寫於《輞川集》同時,是王維晚年詩作中十分值得玩味的一篇。首句“酌酒與君君自寬”,“君”字重複強調,這是障眼法;骨子裡其實是胸中鬱積憤懣,需與摯友一起借酒澆化。所謂“寬”者,寬人也即寬己,正是因為無法排遣。故次句“人情翻覆似波瀾”,一曰翻覆,二曰波瀾,足見心中憤激之情。三四句緊承“人情翻覆 ”,照應止水波瀾的外部刺激,強調矛盾兩端,鋪敘反目成仇,世態炎涼。白首相知尚且如此,其他的人還用說嗎?四句關鍵在“笑”字,《漢書》“王陽在位,貢公彈冠 ”,援手薦引乃同契之義,此處則反用其意,一旦“先達”即笑侮後來彈冠(出仕)者,輕薄排擠,乃至下井落石,此為淋漓之戟罵。聖嘆先生以為“自是千古至今絕妙地獄變相”,誠為得言。從內容上說,五六兩句是即景即情,從戶內至室外,為酌酒時舉目所見,由世態炎涼,人情翻覆展示天地無私,萬物親仁,豁然呈現一新境界。被王靜安先生譽為“攝春草之魂”的“細雨濕流光 ”,詩人用以描寫映窗草色 ;禪宗關於“心動”“物動”的著名偈語,詩人藉以描繪照眼花枝,即使單純作“景語”看,也屬上乘。而其蘊涵則在“全經 ”,“欲動”,由彰顯至深密,從象外到象內,大千世界 ,無所不容;僅觀人間之蠅營狗苟,於義憤之外,恍然頓悟。從章法上說 ,律詩中間兩聯要求虛實相生,三四句實寫,五六句則應當化實為虛,措辭表意不可復犯,方能體現“神韻 ”“氣象”之妙。從禪學上說,佛家主“虛靜”,尚“自然”,和光同塵;深一層探求,五六句似還參合“有無 ”“生滅”“變常”之理;即處“靜觀”“達觀”態度 ,與三四句世俗的“勢利”“涼薄”恰成對照。末兩句“世事浮雲”與“高臥加餐”由禪意而來 。“何足問”有不屑一顧的鄙薄之意,所指實有其人其事,承三四句,“高臥”承五六句,超凡脫俗。前後既錯綜成文,又一氣貫注,構思布局縝密精妙。王維一生沉浮宦海,安史亂後 ,“在輞口,其水舟於舍下,別置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在京師⋯⋯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 。”(《舊唐書本傳》)這種亦顯亦隱,半儒半釋的人生經歷與處世態度,勢必造成巨大的心理矛盾,猶如碧潭止水,宜清心靜觀;但仰望高谷急湍,依舊凜然飛動,怵目驚心。王維全部詩作均可作如是觀,通過《酌酒與裴迪》一詩即可透視此種矛盾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