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絕句體中,有一種“一句一絕”的格調。即每句寫一景,多用兩聯駢偶,句子之間似無關聯。它最初起源於晉代《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唐代作者已不多,唯杜甫最喜運用這種體格。大約是因為他太精於詩律,運用這種絕體,可以因難見巧吧。他最膾炙人口的絕句如“兩個黃鸝鳴翠柳”、“糝徑楊花鋪白氈”、“遲日江山麗”等,也都是用這種體格。這些詩的優點不只在於寫景生動,律對精切,而尤其在於能形成一個統一完美的意境,句與句彼此照應,融為一幅完整圖畫。這首詩是杜甫流寓巴蜀時期寫的,詩寫夜泊之景。寫一個月夜,詩人不從天上月寫起,卻寫水中月影(“江月”),一開始就抓住江上夜景的特色。“去人只數尺”是說月影靠船秀近,“江清月近人”,它同時寫出江水之清明。江中月影近人,畫出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的江間月夜美景,境界是寧靜安謐的。第二句寫舟中檣竿上掛著照夜的燈,在月下燈光顯得沖淡而柔和。桅燈當有紙罩避風,故曰風燈。其時江間並沒有風,否則江水不會那樣寧靜,月影也不會那樣清晰可接了。一二句似乎都是寫景,但讀者能夠真切感到一個未眠人的存在(第一句已點出“人”字),這就是詩人自己。從“江月”寫到“風燈”,從舟外寫到舟內,由遠及近。然後再寫到江岸,又是由近移遠。由於月照沙岸如雪,沙頭景物隱略可辨,夜宿的白鷺屈曲著身子,三五成群團聚在沙灘上,它們睡得那樣安恬,與環境極為和諧;同時又表現出寧靜的景物中有生命的呼吸。這和平境界的可愛,惟有飽經喪亂的不眠人才能充分體會。詩句中洋溢著詩人對和平生活的嚮往和對於自然界小生命的熱愛,這與詩人憂國憂民的精神是一脈相通的。詩人對著“沙頭宿鷺”,不禁衷心讚美夜的“靜”美。由於他與自然萬類息息相通,這“靜”與“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的寂靜幽獨該有多少不同。忽然船尾傳來“撥剌”的聲響,使凝神睇視著的詩人猛地驚醒,他轉向船尾,那裡波光粼粼,顯然剛剛有一條大魚從那兒躍出水面。詩的前三句著力刻畫都在一個“靜”字,末句卻寫動、寫聲,似乎破了靜謐之境,然而給讀者的實際感受恰好相反,以動破靜,愈見其靜;以聲破靜,愈見其靜。這是陪襯的手法,適當把對立因素滲入統一的基調,可以強化總的基調。這是詩、畫、音樂都常採用的手法。詩的末兩句分寫魚、鳥,一動一靜,相反相成,抓住了江上月夜最有特點同時又最富於詩意的情景,寫得逼真、親切而又傳神,可見詩人體物之工。此詩乍看上去,四句分寫月、燈、鳥、魚,各成一景,不相聯屬,確是“一句一絕”。然而,詩人通過遠近推移、動靜相成的手法,使舟內舟外、江間陸上、物與物、情與景之間相互關聯,渾融一體,讀之如身歷其境,由境會意。因而決不是什么“斷錦裂繒”(胡應麟)。“老去詩篇渾漫與”,從詩題“漫成”可知是詩人一時得心應手之作,這種工致而天然的境界不是徒事雕章琢句者能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