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是屈原之後最重要的楚辭作家。在《史記·屈原列傳》、《漢書-藝文志》、《漢書·古今人表》中,都說宋玉生於屈原之後,到王逸才第一個說宋玉是屈原的弟子,還說《九辯》是思師之作。宋玉的作品,現存十四篇,據《漢書·藝文志》說是十六篇(其中一些已殘缺),可見有些作品已亡佚。現存作品中,以《九辯》、《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風賦》等最為著名。這些作品的共同特點是以情勝理,用形象思維的手法,把浪漫主義的情感抒發得淋漓盡致,在中國文學傳統上,他的作品與屈原的作品一樣,無疑具有開創性意義。作品中悲秋、神女、美人、風雨、山川、遊歷等主題,一直影響著後代的中國文學。主題《九辯》的悲秋主題,使之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情深意長的悲秋之作。把秋季萬木黃落、山川蕭瑟的自然現象,與人失意巡遊、心緒飄浮的悲愴有機地結合起來,人的感情外射到自然界,作品凝結著一股排遣不去、反覆纏綿的悲劇氣息,勾起人們對自然變化、人事浮沉的感喟,千古之下,仍感動著無數讀者。《九辯》現傳本子中,有分為九章的,也有分為十章的。其實,無論分九章、十章,都沒有必要作過多的爭辯,因為全篇作品,貫穿的只是悲秋主題。在不同的詩章中,不過是把悲秋情懷反覆咀嚼、重沓喻示而已。今參酌洪興祖《楚辭補註》朱熹《楚辭集注》,分為十章。開頭,就鮮明地點明了主題:“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在先秦典籍中,雖然不乏人們對秋寒的畏懼,但更多是秋天農作物收穫的喜悅。宋玉卻把秋天萬木凋落與人的遭遇聯繫起來。“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失去官職,沒人同情,獨自流浪,人過中年事業無成,所有不幸,仿佛都集中在詩中抒情主人公的身上。於是,這位貧困、孤獨、哀怨的流浪者,眼目中秋天的景物,無不帶上悲傷的顏色。貧士悲秋主題一旦確定,詩歌就順利地展開了。從第二章到第十章,《九辯》反覆抒述見秋而悲的原因。不能為世所用而事業無成,是縈繞心懷的痛苦。造成這種痛苦也是多方面的。第二章說“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去鄉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美麗的女人竟然被拋棄,獨自飄零遠方,而所思戀之君卻不理睬,愛情破滅了,能不傷心嗎!第三章寫一路所見秋色,眼中都是淒涼。你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寒露下來,百草焦黃,喬木落葉,春天的群芳與夏日的濃蔭,都消失了。“惟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季節過去了,草木只能黃落;機遇失去了,貧士唯有悲哀。第四章在脈絡上遙接第二章,還是以一個被君所棄的美人口吻,寫她求愛不遂的悲苦。“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大門緊閉,門外惡狗狂吠,怎能傳送去一片心意呢?無奈之下。只好“塊獨守此無澤兮,仰浮雲而永嘆”。在秋草搖搖的水澤邊,傷心人只能仰天悲嘆了!第五章是直接模仿屈原的《離騷》和《涉江》的,所以歷來評論者,大都認為《九辯》的政治性社會性就在這一章中。特別是詩中用了姜太公九十歲才獲得尊榮的典故,顯示詩人參與軍國大事、建功立業的希冀。不過,詩中直接論及當時國家形勢並不明顯,反而是突出不為世用的悲哀:“君棄遠而不察兮,雖願忠其焉得?”如果與詩歌中的貧士形象相聯繫,就可以領會到,宋玉所說的是:如果貧士為君王所用,也能像姜太公一樣立下赫赫功勳;如果不能為君王賞識,只能“馮鬱郁其何極”,悲憤鬱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消散了!這一章筆墨集中在貧士自身進行抒情。第六章承第五章,意蘊主旨復沓。不過,著重寫霜露霰雪,突出了秋已深、冬即至的季節特點。“願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與野草同死”,季節不等人,歲月不等人,貧士失意,雖然懷著僥倖心情等待,然而仍然是無望的等待。冬季來臨,能熬過這嚴寒嗎:“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而不得見乎陽春!”由悲秋發展到懼冬,貧士的心情更緊迫也更悽苦了。第七章全然抒發歲月流逝的感傷,詩中秋夜、夕陽、流水、明月,無不加強了歲月不居、一事無成的慨嘆。第八章、第九章,詩歌集中突出“失人”的悲哀。所謂“失人”,一方面指掌權得勢的都是薄倖小人,奸臣當道,把持國柄,使社會污穢混亂;一方面指如貧士一類賢人被棄置不用,心懷壯志宏才卻不得施展,還受到小人的排擠、壓迫。在悲怨之後,詩人仍然抱有希望,“罔流涕以聊慮兮,惟著意而得之”。要擦乾眼淚去唱歌,壯氣可嘉,但底氣不足,因為“失人”的現實仍然存在,貧士要抒懷,只能依賴幻想了。這秋天的悲哀,仍然盤結在貧士心胸之間。最後第十章,是全詩的結束。悲秋如何了結呢?只有依賴浪漫主義的想像:人間得不到的,天上能夠補償。於是,貧士“願賜不肖之軀而別離兮,放游志乎雲中。”離開軀體的精魂,穿過太空的日月虹氣,成了天上神靈的主宰,朱雀、蒼龍、雷師、風神都聽他調遣,成了他車駕的扈從,多么神氣又多么得意!貧士之貧變成了貴,悲秋之悲變成了喜。悲秋的主旨卻引出一個歡樂結尾,然而那歡樂只是幻想的虛構的歡樂。貧士得志,是虛幻的想像的得志,現實社會中,秋天仍然是草木黃落,貧士仍然是不為世用。現實與想像的強烈對比,把悲秋主題更加強化了。《九辯》把一個貧士在深秋時節“失時”、“失人”的心境寫得生動精彩,有很強烈的感染力。悲秋主題得到形象的感性的抒述。不過,從社會意義而言,此詩雖然也有傷時之語,但總的說來缺乏社會的指涉性。所以司馬遷說“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從文學藝術的創造性來看,《九辯》是很成功的作品。悲秋題旨,本來是古代南方文學(以《楚辭》為代表)的特點之一,最能顯示楚騷精神的浪漫主義色彩。《九辯》把悲秋題旨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成為後代人們學習的典範。從此,在中國文學中,悲秋一直是詩文家喜愛的題材,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有《秋風辭》,瀟灑俊秀的曹植有《秋思賦》、《遙逝》,高瞻遠矚的曹丕有《燕歌行》。魏晉南北朝詩人筆下的秋天,大都帶有《九辯》悲秋的氣息庾信《擬詠懷二十七首》之十一“搖落秋為氣,淒涼多怨情”,以悲秋帶出身世之感、家國之恨,更為悲秋主題譜寫出新曲。此後歷經唐宋元明清,詩詞中的悲秋之風始終瀰漫不散。悲秋已經成為中國傳統文學的母題之一,產生了許多動人的作品,而《九辯》原創性的功勞,當是不可抹殺的。